北伐的开始,预示着更频繁的战争。
白起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东北大营,我每见他一次都要相隔十天半月,而他偶尔回来,不是带着一身分不清是谁的血就是一身的伤。
这直接导致我在几个月间,就学会了各种伤口的处理和护理,枪伤,擦伤,烧伤,刀伤……
浮于表面的平静变成了容易破碎的假象,在平静之中矛盾就这样自然而然的爆发——
“两个选择,一,带我一起走,二,我现在离开东北大营。”我竖起两根手指,向白起发出最后通牒。
“你……”半晌,白起叹出一口气,终还是妥协:“抱歉,让你担心了。”
离开东北大营的第一天,我来到了白起所在的北平营地,彼时北平郊外的风沙很大,我一身青色的旗袍,到了地方就变成了青黄。
在路途中,顾征副官告诉我,念系的部队寻着北洋反贼一路北上,在白起的指挥下势如破竹,已经占领了天津,如今直指京师。
我不是很了解北洋内部的错综复杂,只知道分成了几派,如今民党政府持久没有大动作的无能,让几派皆是蠢蠢欲动。最终胆大的几个便先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同胞,所以白起此次出兵的意义首先就在于:剿灭对同胞举枪的不义之徒;其二就是——将几经战火的京津地区收在麾下。
“他们无力守护周全的城池,便交由我来守护。”站在瞭望高地,白起面对着漫天黄沙的北平,眼中涌动着跳跃的炽焰,生生不息。
就如同他那颗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赤子之心。
我忽然就又想起那个在卫斯理安对面阴暗的街角里,浑身是血却将脊背挺得笔直的少年。
那时他缄默不言,而如今的他成为了一名将领,他说:“寸土必争。”
……
在白起的指挥下,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念系军队在北平一路高歌猛进,无尽的风沙下,白起站在城楼的最高层,眼神凛冽,手中的枪支朝天鸣响,声线中是一贯的肃杀沉稳:
“今京津地区业已被我念系攻下,余下兵士吏缴枪者,不杀!”
随着声音落下,一夜的厮杀尘埃落定,天光乍破间,我察觉极暗之时已然过去,抬眸东方一片绛紫赤红映衬着朱红色的阁楼,以及阁楼上那个肆意凌厉、一身锐气的他。
风很大,他军绿色的斗篷在朝阳中上下翻飞,就像是能托起所有的暗夜和希望。
这天回到军营,白起似乎兴致很好,对于将士们递来的庆功酒几乎来者不拒,直到眼尾都挂上了浅淡的绯色。
全军上下都在庆祝仗打胜了,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而作为主将,白起不可能不明白这样的时局。
我疑惑于他今晚的失态,直到我在推杯换盏间,看到他手里握着的素白方巾——上面是银钩铁画的,初次牺牲在北塘口的三十五名将士的名字,和在这次的战争中,又牺牲的近百名将士的名字。
他不能释怀,他仍旧不能释怀。
可他为他们报了仇,赶走了始作俑者。
且他发下誓言,以后这片无能之辈守不住的沃土,就由他来守护。
宴席一直到深夜才散场,回到帐中的白起格外安静,而我看着他右肩新添的枪伤,倒吸一口凉气。
带来的麻醉药剂早已告罄,可是弹头若是不及时取出,随时都有危及生命的可能,为今之计,只有直接取出。
发现这处枪伤还是在进白起主帅营帐的时候。
宴会散场,我和白起在并不怎么皎洁的月光下向着营帐而去,掀起帐帘的刹那,白起忽然一个踉跄,我急急抬手去扶他,手掌却在触上他肩头斗篷的刹那染上一手黏腻。
用热水捂着揭下他粘在伤口上的中衣,几乎已经满目猩红,不知是涌上的泪红了眼眶,还是被这满身的血蒸红了眼睛。
“为什么不及时去处理?”我满手是血地端起装满血水的铜盆开口质问,差一点就要歇斯底里。
“我以为……不是很严重,是我的疏忽……”白起老老实实承认错误,精壮的上半身失去了衣物的遮蔽,伤口仍在不断向外渗着血,在跳跃的火光中,满身淋漓的汗水泛着微光。
我最后也没能亲自帮他处理完这处伤口,手颤得不成样子,眸中氤氲的雾气将光线折射得弯曲,只是慌张着去请了军医。
于是再踏进帐篷的时候,伤口已经处理停当,军医正收拾着医药箱准备出去,斜倚在床边的白起脸色苍白的不像话,整个人气场如同风一般飘忽得仿佛一触就碎,却在我进来时对着我勾了勾唇角,示意自己没事。
此时我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维系着淡淡的表情,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平静:
“若是我没能发现呢?你准备耽搁到什么时候?”
“抱歉。”他垂头,像一只乖乖挨训的犬科动物,一如过往每一次受伤时的样子,随后主动交代:“是在城楼上的时候……医生说是手枪的枪伤,射击距离也比较远了,所以伤口不是很深,别担心。”
他说的轻巧,我咬牙突然就有了想把他拖出去丢到荒山野岭喂狼的想法,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脱口而出:“再有下回,我就把你拖出去丢到荒山野岭里喂狼。”
闻言白起的眼底却是浮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他向后挪了挪身子,在床边腾出点位置拍了拍,示意我坐过去,随后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我就是狼王,你指望哪只狼敢吃我?”许是因为受了伤,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声线微哑。
我自然是没有坐到他身边,仍然站在一边,他话音一落我就皱起了眉:“不可理喻。”
撂下这句话,我没有再理他,丢下他径直出了帐子。
离开主帐,我在军医的帐子里拿了些西药以防半夜白起会发烧,又在外面磨蹭到军营里的帐子大多熄了灯火这才不情不愿准备回去。
回主帐的路上,我又去了一趟放置通讯机器的营帐,准备问问有没有什么的新的消息,恰巧便碰上署名为CY的电报发来。
我从电报员手中接过耳机,我将那封加密的电报抄录下来,随后在帐篷的里一个灯火昏黄的角落坐下,确认周围的人都是熟悉面孔且都没有人太过注意自己后才开始翻译。
CY——残阳计划,毫无疑问,这是由是白起安插在日方的三十二名特派人员发回的,而今天这封是捷报,还是一封几乎全面开花的捷报。上面说已经获得了日方有关于侵略东北计划的大部分安排,并截获了由民党方面传到日本的几封加密电报,尚未破译完成,暂时还不能确定是来自个人还是团体,除此之外,他们还发来了一些日方军事武器技术,并注明尽管以目前祖国的能力还不能利用这个技术大批量制造,但是还是有一定研究价值。
破译完成,我看着眼前这封捷报,无疑是欣喜的,于是拿着破译后电报,我急匆匆地就要赶回主帐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白起。
出乎意料,远远地看见主帐里面似乎人影绰绰,心中下意识就想到白起又偷偷起来处理军务了,遂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我在疑惑间走到门前,抬头望去主帐里确实黑鸦鸦地站满了人,白起依旧脸色苍白,此刻坐在最上方的主坐,身上穿的是我之前随手搭在他床头的那身带血的军装,一帐子的人皆是满脸肃穆沉重,正相顾无言。
恰巧这时两个士卒奉命从里间出来巡帐,我赶忙拉住一个询问发生了什么,那士卒见是我,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道:
“日暮的时候,大帅带兵在皇姑屯被日军……杀害了。”
脑中蓦地一声轰鸣,我下意识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起,便正巧与他望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却迅速移开目光,垂眸不再看向这边。
我仍一瞬不瞬地看着白起,试图再对上他的眼神,但白起从始至终都垂着眸子,面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淡淡的。
帐中的将士陆续有人开口试图打破沉默,白起却始终沉默着,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刻,他整个人沉郁得仿佛一潭死水。
……
当军营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离天明还有不到三个时辰,我和白起都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起有关白霖被杀害的事情。
他似乎疲惫极了,才给伤口换过药,我正转身收拾一桌瓶瓶罐罐时,身后便传来他匀长的呼吸声,我回眸,白起看起来像是已经睡熟了,只是大概睡梦中也并不怎么安宁,眉峰轻蹙着。
将手中的东西收拾停当,我在床沿他轻拍过的地方坐下,凝望着他。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山川,最后却终是徒劳,所以我握住他的手,轻声启唇呢喃:
“白起,你还有我呢……”
“白起,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失去至亲,哪怕对于白起来说他和父亲关系并不怎么和睦,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是否也是万千遗憾中的一部分?
于是这份极尽复杂的遗憾它伴着更多的责任,更大的压力,化作无形的大山压在某个不愿言说的人肩头,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夜的尽头,我伏在他的床边看见天边又泛起了一线金紫,然后在白起匀长的呼吸声中,我困顿地阖上眼,在梦里,我是在天光将启时从床边醒来,抬头,眼前却早没了人影。
而手中攥着一张纸笺,上面字迹娟秀,写着被泪打湿的文字: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