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葬在民国二十六年秋，他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始于他，终于他。——题记
在这偌大的上海城，凡是识得的人，见到我大多会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大小姐”，倒不是我声名多高，只是家族势力的盘根错节，使他们多少添了些敬畏。
民国十四年初秋，家族生意背着直接上级宋家，搭上了辽宁一带的念系军阀。军阀为表诚意，遣人来作进一步洽谈。
稀松平常的商业洽谈，我并不好奇，仅仅路过时，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他，那个前来洽谈的人：冷厉的眉眼，琥珀色的眸子，一身念系军阀的军装笔挺。
那也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我的先生。
彼时的我骄傲的像只孔雀，并不觉得这人有什么特别，因为打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整个上海滩最大的财阀宋家，是我家的靠山，而我家，也因此变为数一数二的财阀之一。
这上海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才俊。
这一年我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沪上的名流中，不乏想要让我嫁去的人家，只是放眼去不过都是一个模子刻出的世家公子，无趣得紧，阿爸又对我宠爱有加，此事便只能作罢。
而那天我从洽谈的主厅门口走过时，抬手将耳侧的碎发绾至耳后——却未发觉，不慎碰掉了一只耳坠。
……
几日后，在一家军火铺子里，我正对着两支做工精致的手枪犯难。
“打扰，这是大小姐的耳坠吧？”
声音很熟悉，我回眸看去，原是那日来家里洽谈的人，听下人们说，好像叫——白起，是念系军阀的都统。
“正是，有劳白都统。”我向他手中帕子里物事瞧了眼，确认后接过，答得敷衍。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边的两支枪上：“大小姐对枪支有兴趣？”
“算不上，只是恰巧看到上新，觉得不错，就想挑一支。”
他走近，拿起我手边的一支，上膛，对着铺子边上的草把子利落开了一枪，然后转头看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眸底似乎影影绰绰地闪过柔光，欲要再看，却觉得他眼角轮廓却依然锋利。
“这一支吧，浙上时兴的西洋货。”他将手上枪支放回我手边。
“多谢，不过——我想我并不需要做出选择。”
我抬头，掌柜便十分有眼力见儿的靠过来。
“两支都要了。”
“好嘞~”掌柜的笑得一脸谄媚，试探“大小姐，四十块大洋……”
“稍后叫人送来，货也那时一并提。”
随后转身，我对身边人勾了勾唇：“失陪。”
忽略身后的白起，我自顾自出了店。
……
我常住在西郊的一处园子，这几日也是。
我住的小楼前，种了两颗很大的银杏树，据说有上百年了，每到初秋，便开始落叶，不消一月，便会铺陈一地金黄，倒不是因为没有洒扫的阿姨，只是我偏爱这景致，故免了扫去。
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月初起每日桌上莫名会多出喜爱的糕点来，有时尚留余温。
开始觉着是姆妈吩咐人准备的，后来询问却觉得奇怪，姆妈说她没有差人送过糕点。
很奇怪，问了满楼仆从，没人晓得糕点从哪里来。
很好，送糕的人明显不想让我知晓，我却偏要知晓。
于是有一天我特意留了心，命人将木质的小桌卸下一条腿来，试了几次，确定微微一碰就会倒后，方才命了小楼里信得过的仆从，叫他们躲在楼里暗处，若是听见声音，一定及时出现，若是瞧着人了，捉住便是，之后打开小楼朝南的窗户。
安排好一切，这才出了门，在正对小楼南面的一个咖啡馆坐下，静待送糕人出现。
约摸一个钟头，靠南的窗被打开了，我心里微微一动，将纸币压在咖啡杯下，回到小楼。
刚推开门，便看见倒了的小桌和那个在椅子上被反缚住双手的人，是熟人。
白起。
后来回想，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了。
凭他的身手，其实完全可以逃脱，但因为要捉他的是我身边的人，方才又多了几分顾忌，他不愿动手伤到他们。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幅场景。
“咳，可不可以……先放开。”
他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试图避开我的打量，表情一本正经，但他的耳廓却有可疑的红；琥珀色的瞳仁中，闪烁着无可奈何的狼狈。
“当然，不过——白都统能否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轻笑，笑意深深直通眼底，一步步靠近椅子所在。
俯身凑近些许，在人耳侧施施然继续：“或者说，不止一次，出现在这里？”
今日着了一身缎面旗袍，一番动作下来，更是将身段勾勒的玲珑有致。
我眨眨眼，向他笑得无害。
“恰巧……路过。”他有些不自然地转过眼不看我。
“哦……翻墙的那种路过？”我故作深思状。
“……”他缄默。
好歹是来送糕的，也无二心，我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就给白起松了绑。
在解到他腰间的绳子时，我好像听见他的呼吸有点急促，是错觉吗？
我抬起头，他依旧别过脸没看我，于是我没有执着于寻找答案，继续解绳子。
兴许是绳子太难解，导致我和他靠的太近，我闻见了他身上的味道——青涩的银杏果苦混着极浅淡的百合花香。
绳子终于解开，我和白起同时松了口气，他也终于可以站起身。
玩心忽起，我突然问他：“你喜欢我？”
他理袖口褶皱的动作一僵，耳廓肉眼可见地又红了起来，他抿唇良久不做声，但却像是默认。
他沉默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承认：“嗯。”
我一怔，继而笑开：“才认识几天，别跟我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我可不信。”
“不是一见钟情，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白起莞尔，琥珀色的眸子落入细碎的光，说出的话却叫我有些莫名，他说：“时间还长，你会知道的。”
后来他还是每天都会来，手上也总掂着各色我喜欢的糕点，只不过，变成了光明正大地来，不再翻墙。
……
宋家，是我的本家在上海最粗的大腿，彼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家族违背民党派宋家，悄悄跟军阀生意来往——尤其是在即将打响的北伐战争前，会带来的后果。
后来，坊间突然有了传闻：宋家的二公子对我有意，而后似要证实这传言一般，宋子良日日都会到访，毫不避嫌，声势浩大地来，光明正大地对我态度暧昧，各种礼物也如流水一般入了我的小院。
对我来说，这事情本身很不可思议，这对本家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连一向宠我的阿爸和姆妈，话里话外也都是希望我能使这事情成真。
就在满上海的人都认为这事情俨然板上钉钉，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不安在心底油然而生，犹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爬满了心头。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抛去我自身的意愿，好像有什么关键被忽略，这种感觉很强烈却又抓不住。
那日白起又来送糕，隔着磨砂的玻璃屏风，宋子良却正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替我将发丝上沾的银杏落叶捉了去，他手指修长纤细，皮肤有着江南贵公子特有的白皙，表情看起来专注而温柔。
好像……就好像……他是真的喜欢我。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突然就捕捉到了连日来不安的来源——我与他素不相识，先有传言而后就来了人证实，太刻意，刻意到能被人轻易忽略。
传言攻心，人们总能被其轻易蛊惑。
但，为时已晚。
那天白起在屏风后面，站了很久，我却因为宋子良遮挡住了视线，丝毫不曾发觉。
自然，也错过了宋子良抬眸看见那个人影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白起，同样，也没有见到宋子良。
我不知道的是，那个一身贵气的世家公子，在某个午间，我的小院里看到了白起后，让某些事情得到了证实，便不再愿意与我虚与蛇委。
我状似无意地问过阿爸，白起去了哪里，阿爸说他回念系了，几日前便已经走了。
奇怪于他的不告而别同时，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是因为他的离开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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