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悲楚与希望共存的年代,在战争中孕育新生,罪恶便是婴儿的摇篮。
一九四九年,新旧社会的更迭中,杜家诞下一对龙凤胎,仿佛是在预示新希望。
男婴扑腾着哭闹,踹痛了接生婆的胸——那处的扁平从未有过乳汁。接生婆笑红了脸,她扯着尖锐的嗓子高呼。男娃娃!白白胖胖的男娃娃!门外冲进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抱过孩子,立刻又有人簇拥上来,众星捧月。
人群散去,才显得这逼仄的产房里狼狈。女人被脐带一样的绳子拴着两脚张开,近乎昏厥。绳子应该套在脖子上。她心说。而不是在脚踝上,更不是她命上。
只有接生婆兢兢业业给女人擦汗。女人迷糊中听到耳畔回荡起心跳声。一下、两下,仿佛是在河边洗衣服时的氹水声。木棒打在水面上,震得女人虎口发麻。
女人幼时曾跌过一次水,被父亲推搡到河边。不洗衣服就没饭吃。一个站不稳,竟直直往后栽了去。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窒息感仿佛让她回到早逝母亲的子宫。
一下,两下。
一下,两下。
轻快得有如田里疯蹿的野兔。心跳声从女人耳朵钻入,只在大脑短暂停留便一路顺着血脉向下——肺、肋骨、胃、大肠。
最后停留在子宫。
一声短促尖锐的啼哭爆发在万籁,裹挟着蓬勃的生命力,在夜里生长。
“夫人…侬肚子里还有个娃!”
接生婆慌了神色,又吊起女人的双腿,打了盆热水来,再次把枯老的手探了进去。
……
“夫人…是个女娃……”
婴儿被那枯老的手摁住了嘴,女人一滴眼泪坠进发鬓的汗里。柴房里诞下一个无父的女婴,这是女人保守了几十年的秘密。
第二日,再没有任何人再见过这对龙凤胎的生母,男婴吃不到母乳,在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亲生父亲的怀里扑腾。
接生婆说女人许是想不开坠河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又如何呢,杜家的香火会延续,盎然滋长着。
那夜女人顶着夜色,带着女婴逃离。
杜康钰。人们唤着男婴的大名,看着他在红布上蹒跚学步,最后抓阄抓到一叠粮票。 而女婴无名无分,女人带她南下,藏匿大山。杜小妮儿。村头的寡妇们这么叫她,但每每都被女人反驳道,她姓安,不姓杜。
他们同为新旧社会更替的产物,如同两个逐渐脱离的社会一般,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妹渐行渐远,预示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
安玥“杜康钰中年得子,生下了我爸爸。那个罪人是我爷爷…而一切罪恶的开端是我祖父……”
安玥“杜家的女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只能随母姓,祖母、奶奶…就连我也是。'安'这个贱姓传了几辈,现在落到我头上。”
安玥“还有…还有杜康钰的妹妹。”
一个看似从未出生,却历经沧海桑田楼起楼落的女人。杜康钰不曾得知,有一个晚自己几分钟、差点窒息在子宫里的女孩,是他的亲妹妹。杜康钰也从未见过母亲,而父亲只说,你妈妈淹死在河里了。
——————————
等杜小妮儿长大,亭亭玉立的女孩被村里的教书先生叫道——杜小姐。郑重的、不带任何偏见的“杜小姐”。读书人戴着一副眼镜,说话不紧不慢,可惜村里鲜少有人识字,那教书先生停留两日后便悄然离去。
这个称呼被男娃们听了耳去,成天叽叽喳喳念叨着“杜小姐”,杜小妮儿同她母亲的样子,大声反驳着,我姓安,不姓杜。
日子在柴米油盐里蹿走,母亲死在田地里的那一天,杜小妮儿刚满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