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他这样想。
剥离神髓后，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加上被桑酒无法抑制的魔气所侵蚀，生命一日一日的衰败下去，像不停流逝的河水，再也回不来。
任谁看到眼前颓废虚弱无法站立的男人，都无法把他和五百年前的声名显赫的上清天战神联系在一起。
这一切发生不过五百年罢了，他就要死了。想到这些，他却觉得一直悬在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干渴，然而只需一眼，便知道这里的屋子连一壶冷茶都没有。
他已经病了许久了，桑酒却从未看过他。
他旋即自嘲一笑，翻身而去，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又感受到千年前的阳光，驱散了周围的阴冷。
“见过冥夜哥哥。”小少女笑意盈盈唤了他一声，小少女身高只到她父亲的腰际，乌黑的长发垂下来，眼睛很亮，一点也不惧生人。
她好奇的看着父亲口中提到过不止一次的好苗子好学生，好奇严苛的父亲看不上本族弟子，却对一个外族蛟龙如此赞誉有加，这样的人物是怎么样的人呢？
“拜见天昊尊上，拜见天欢圣女。”他听见自己恭谨的问好，听见天昊满意的笑，听到他让自己帮忙带几日天欢，他要出远门一趟。
小圣女于是落落大方的上前：“麻烦冥夜哥哥啦。”
此时他也不过一个半大的少年，对养孩子一窍不通也，好在天欢聪颖非凡，所有小女孩有的调皮捣蛋她都没有，反而十分娴静得体有礼。
她是一个很乖，很聪明的孩子。冥夜这样想，如果不是偶尔有点小女孩的娇纵，他恐怕都会忘记这不过是一个小少女而已。
“冥夜哥哥，你会飞吗？”某天，她眼睛亮晶晶的过来问，她知道了冥夜是蛟龙，于是请求他能显出真身让她能骑在上面威风一把。
冥夜略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这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是天生高傲的所谓灵兽，战场上也时常需要显出真身与某些大妖进行战斗，自然不觉得让一个小少女骑一下有什么不妥当。
于是就这样带着天欢游玩了一天，天欢高兴的脸都红了，碍于从小的教养没有大呼小叫，但是也足够一个小少女激动了。
还是个孩子呢。冥夜这样想。
“哎，冥夜哥哥你看那是不是你在的天将府啊，我们下去看看！”冥夜便依言收了势，和天欢一起下去，他已经是天将府少将了，自然可以带天欢来见见他与同袍们一起训练生活的地方。
“冥夜，你这是……哎，拜见圣女天欢。”他一个白虎族的好友于泽兴奋喊到，他恍惚才想起，这是他曾在天将府最好的同袍兄弟，为了掩护他的撤离，死在了魔族战场上。旁边的同僚们也涌过来，虽然冥夜血统不算高贵，但是天资卓越，而且冥夜是他们中最勤奋的，还是天昊亲自提拔的人才，他们都对冥夜实力感到心服口服。
看着这些已经淹没在记忆长河里的人们又突然出现，他才想到原来，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过他们了。
白虎于泽已经自来熟的凑过来对天欢说：“圣女安好，我是白虎族第七支八十三代嫡出子弟于泽。和冥夜是最好的兄弟！”天欢也笑着回礼过去，一时间热闹非凡，人人都带着笑。
“天欢圣女，冥夜他就是个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的，平时就输在不会说话，他以后要是因为嘴笨惹圣女生气，圣女要多多包容他呀。”
于泽开起玩笑，天欢惊讶的说：“冥夜哥哥向来对我很好，从未惹我生气。”冥夜一个眼刀丢过去给好友，示意对方不要多嘴多舌。
于泽于是才和大家一同哈哈大笑，平日里冥夜冷的更个什么冰块似的，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拿他寻个开心，他自然是十分愉快的。白虎向来性格豪爽开朗，不拘一格，他于泽自然也是如此。
“走走走，让冥夜带圣女参观参观。”他的同僚们又一哄而散，于泽秘音入耳：“这就是你的小青梅妹妹了，可对人家好点。”冥夜想反驳回去，一回头才看见于泽已经转身到殿外，只看见对方高高扎起的马尾，晃动的弧度都洋溢着蓬勃的少年气。
他本不该死的，不该死在污秽阴毒的魔族之手，连具全尸都没有留下，他死的太久也太早了，最后自己都快忘了。
魔族，冥夜椎心泣血的念着，他的步步高升和仙界平和是用无数同袍死在战场的血换来的，死的同袍越来越多，他也就麻木而忘记他们，最终居然同一个魔谈情说爱。
四周早已死去的同袍们又在记忆里幽灵般重生了，向他投去善意的目光，天欢也走过来仰头看着他：“冥夜哥哥，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听见那个自己说，“好。”
意外还是来临了，天昊归来，听说天欢居然让冥夜显出原型供自己飞行，还胡闹到了天将府，对天欢难得发了一次脾气。
他匆匆赶到的时候，便见殿中传来天昊严厉的苛责：“平日里教你的那些礼仪到哪里去了……压着冥夜陪你胡闹……那个地方岂是你能胡闹的么？”
天欢跪在下首，委屈但依然谦逊道歉：“父亲，是欢儿考虑不周……”他闯入殿内，请求天昊免除对天欢的苛责，只要罚他便好了。
最终天昊谁也没罚成，让两个人回去反省几天就好了，天欢和他在夜色下默默并肩。良久，小圣女向他道歉，可是语气快要哭出来了。
他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平日已经够优秀了，偶然任性一次也认真悔过了，他语气认真对天欢说：“圣女并无过错，不必忧虑自责如此。”小天欢愣了愣，然后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她确实受了委屈了。
冥夜不知所措，只能慢慢拍着小天欢的后背以示抚慰，这是他参考了一下于泽给他找来的白虎族育儿手册得出的安慰大法。
总归要对她好些的。彼时的冥夜暗下决心，让天欢以后少受些委屈，再也不要那么哭了。
于泽后来笑他一有点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给天昊，而是往天欢宫里送的行为：“你倒是对圣女好的没法说，这殷勤也献的太频繁了吧。”
冥夜一板一眼说只是把她当成亲人妹妹，自然而然比旁人多了爱护之心。
于泽却挤眉弄眼：“我看啊，天昊尊上可不是把你当成儿子，而是女婿来疼，你和小青梅圣女日后必定喜结连理！”冥夜一道灵力把他打飞，冷淡看他：“不得妄议尊上和圣女。”
于泽龇牙咧嘴躲开，大叫：“真小气真小气。”
“哼，你等着吧，以后你们结婚了，我去圣女面前告状你冥夜今日之言！我还把新婚礼物全送给温柔的圣女，一点不给你个抠门鬼！”于泽说完便溜之大吉，坚决不给冥夜打自己的机会。
冥夜倒是想打，但寻思着于泽平日的做派，什么火气也发不出来，这家伙性格如此啊！
不过喜结连理么？他没去肯定，但是也没有否认，这似乎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不捅破，他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对她好。他不过一介妖胎，如何能攀扯上圣女呢？
再后来，于泽死了，死在一次恶战中，他们深陷敌围，骁勇善战有千钧之力的于泽选择留下来，他化为白虎长啸一声跳去挡住如蚁族般多而恶毒的魔，为冥夜和其他人提供了撤退时间。
“走！冥夜！”这声音里泣着血，和他平日里吊儿郎当很不一样。冥夜睚眦欲裂。但最后选择离开。
这不是他人生里的第一次败仗，也不是他死去的唯一一个挚友，但是他依然痛极。
天昊没有发现过多责备冥夜，尽管失败了并且折损了将士，但大部队留存了，所以天昊对冥夜保持了沉默，这样的沉默更压得冥夜抬不起头来。
天欢此时才来，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位热情的白虎族少年不见了，听闻这次能撤离是因为有一名白虎族的士兵拼命拦截所有后续魔族，尸体被撕碎，连魂魄也消弭了，她知道这一定是那位于泽。
“冥夜哥哥，别难受了。”天欢语气轻柔，冥夜只是摇头：“多谢圣女关心，我并无难受。”
“撒谎，你很难受，因为于泽哥哥。”天欢抿唇，“魔族，我们三界的敌人，他们如此怨毒，为了同他们作战，我们仙族被屠戮了如此多的同族……”
天欢语气很凉，也很冷静，冥夜不由得看向小少女，小少女神情肃穆：“冥夜哥哥，日后天欢也要变得很厉害，我们一起把魔族赶出去！”少女的话语饱含某种牵动人心的力量，她不自哀悼，也没有过度安慰他，而是认真说，日后要变厉害要把魔族赶出去，这样的神色……她相信他，相信他们日后可以还世间一个太平。
“好。”他反手握住少女有些冰凉的手，答应了她的承诺，也是他们所有人的承诺。
他注视着少女，才发现她眼睛中透着说不出的光彩，这是令人目眩惊诧的野心色彩，藏在少女柔弱的身体中，他过去却总是忽略……她想要变得更强，和他一样强，或者说，比他强。
她想要仙族再无纷争，想要万人之上的权柄，想要制服所有异族，哪怕为此不择手段。
再醒来，外边天依然是黑的，冥夜已经看不见上清天的模样了，但他知道如今的主人将它治理的很好。他死前涌现的记忆，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吧……他知道，他的青梅已经从那个小少女长成远超他的存在了。
巷里当年初见晏，
豆蔻娉婷只十三，
竹马无鞍，青梅枝满，
私语相许老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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