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辛

我一直记得我娘亲留下来的话，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临死时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她叫我对着她发誓，这一辈子，不许恨任何人。​

没有人问过我，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是我还记得我娘亲，尽管她死得很早，活着的时候对我也不好。

但是我觉得，至少在临死那一刻，她是爱我的。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唱歌的声音，远远的，还有笑声。

我放下书，瞎婆婆来把灯取走。她袖子上有甜丝丝的香气，我认得出来，那是魏梓拿来的那一碟糕点的香味。

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是第二天。我是被门外的吵嚷声惊醒的，瞎婆婆竟然直接跑到了我睡觉的地方，激动地压低声音，“殿下！皇上跟前的公公叫您出去接旨！”

我愣了一下，第一时间竟然是在想，瞎婆婆有多久没有和我说话了？

……记不清楚了。

我从来不知道她的手脚能有这么利索，结满皱纹的脸上简直是要生发出光彩来，她给我穿衣服的时候一直在低声絮语，话说得又多又快我实在记不清楚，大概也就是一些叫我荣华富贵以后不要忘记她在这里照顾我这么多年的恩情。

我又闻见她袖间甜甜的香气。

随后我出去接旨，瞎婆婆健步如飞地在前面引路，一直佝偻的腰背似乎都挺直了起来。

日后回忆起来，这一天总是兵荒马乱。我在庭院中心跪下来，有人把一卷明黄的帛书放进我手心里，然后又有人把我推进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有宫女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放进热水里洗刷，最后再给我套上琐碎繁杂的衣物，然后笑着叫我九殿下。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瞎婆婆给我穿上的衣服灰扑扑地堆在角落里，我恍然发现，我初初走进来的这个世界竟然是如此的金碧辉煌，金碧辉煌得把我从前的日子都映衬得像那衣服一样灰扑扑的，陈旧，黯淡，落满灰尘。

出来的时候我见到了魏梓，他低声又急促地跟我说一些什么。

我没有见过的父亲在圣旨中说怜悯之心我孤弱，要我去给德妃当儿子，德妃是魏梓的姑姑，魏梓要我记住昨天他手里的花枝，他要我亲近德妃，但是不能像孩子亲近母亲那样亲近她，而是要向奴婢亲近主人那样，对她恭敬，而且不能向她手里的东西伸手。

“就像昨天我拿的那一碟糕点那样，”魏梓最后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他的脸又红了，但是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泪水。

“……妙妙，别恨我。”他说完就匆匆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人走进了面前朱门大敞的宫殿。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这是我第一次踏进永和宫，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德妃。

她是魏梓的姑姑，容貌美得像是魏梓曾经折给我的那一枝牡丹。

我跪下来叫她母妃，她笑起来，然后走过来，把我拉起来。

她笑起来叫我想起那枝牡丹最好看的那一天，漂亮得仿佛是在发光。

但是很快它就枯萎了，那时候它已经被瞎婆婆拿到了她住的屋子里，瞎婆婆不舍得丢掉这么漂亮的花，我总是能看见她坐在窗户边，长久地抚摸着柔嫩的花瓣。

直到一天以后，那花烂成了一滩污泥土。

德妃叫我坐在她身边，递给我一块糕点。

我抬头看着她含笑的面容，她的眉目依稀和魏梓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竟然有几分相像，姑侄之间……当然是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