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萤火不免有些晃着人心,澄明澄黄的,惹眼极了,更别说这样奇异的景象是出现在坟山上,死人窝里,每次走过这里,心里总有些毛毛的,但我却还不想被饿死。
“铜山这块儿,年年中元便是此景,萤虫乱舞的,荒郊里也添那些生气,哭丧声、纸钱灼烧的残败声,那山里火光、萤光连天袭地,就是三里外还刺人眼呀!”
这是隔壁赵叔的原话,赵叔全名赵兴,也算我们村里仅有的文化人,上过几年学,连带着话里也夹着些文气,这片山全是荒野,除了死人,便只剩那些个扁毛鸡,四足兽,也就只有中元、清明两天会有人来拜访,而我如今到山里去,也不过为了采些野果,捉两只走兽,对付肚皮底下的空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村里人都不愿意来的地方,也只有我勉强愿来陪陪这些老鬼。
说起来,这些死人也与我有些渊源,我出生在中元节,而他们,大抵也算“活”在今天吧,至少在人们恐惧、怀念的心中是这样,我出生在亥时转子时的那段时间,母亲是当时就死了的,被我“杀”了,在我从她肚皮里满身污秽爬出来的时候,她就当即咽气了,听那些个老人说,母亲眼睛睁得瞪圆,红血丝遍布,满身是汗,死的简直像恶鬼索命,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在拐弯讥我,他们背地里都喊我“活煞”,说我是要克父克母的。
我这克父克母的命,还是算命的周先生批的,真是想念去年偷吃的那盘祭品,若是每一天都能吃到,被漫山恶鬼啃噬干净也值啊,没错,今年我又打算去偷那些老鬼的食物,算命的做“克父克母”这样的四个字竟还值个几十块钱,若是全拿来买食物,也够我做个饱死鬼了,那些祭品与其烂在地里,还不如拿来救我这条命,出生在中元节,村里人也觉得晦气吧,既然已经将我当做死人,那吃死人的食物又有什么关系!
我渐渐语序混乱起来,若是老天爷开开眼,也该一道雷劈过来,将这整村劈个干净,便是我活不了,也该拉个什么一起,就是一条狗,一只蚂蚁,也合该有个替我陪葬的!]
屋外的雷光闪过一瞬,刚好照亮白烛前的人,突如其来的停电丝毫没有惊扰到少年看书的心,就着蜡烛的光,他还是将书又重温了一遍。
柳似愁缓缓合上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他父母送的一本叫做《铜山旧事》的小说,小说篇幅不长,却是难得的佳作,以开放性结局收尾,更是给人留下无限遐想,书中人物塑造极为细腻,细腻的让人能清晰幻想出每个角色的脸,如鲠在喉的刺般,每个角色的苦痛都无法被忽视,以至他不时重读。
而在这些角色中,最让人捉摸不透和难以忘怀的,便是全书的反派,也是书中的主角,一个比起坏人,更应该说是恶人的魔鬼,柳槐。
作为高智商人士,柳槐心里有他自己的善恶观,利己主义更是他全部行动的准则,柳槐出生在一个封建落后的山村,极恶的性格和八面玲珑的处世方式也自那时便奠定了基础,既便后来火烧全村,设计走出了大山,他的心也始终活在过去那个旧恶的山村,强大到近乎异常的共情能力,超群的智商和细腻的内心,不被世俗所容许的艺术家,这就是柳槐的标签。
用书中他的原话说便是:
“我自始至终都未走出过那座大山。铜山林木密布,天空是阴沉的墨绿色,山中人更是愚昧的小丑,能存活下去的,哪一个不是罪恶的母体,他们用血肉滋养的、用尽精力喂养的是罪恶,那山沉的很,也压的人生疼,可那又如何呢,我的起源在那儿,我无法逃避,我现在的所做所为,不过是山中罪恶的延续,因为我仍带着世人的那份劣性,所以我大概早就死在了十四岁那年,与山中的人和林木一起,而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信念活下去的我,不过是山中林木的鬼。”
柳槐此人病态,善于引导人心,是个当之无愧的偏执疯子,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旁人眼中,他却是阳光开朗的十好少年,是乐于助人,每天笑嘻嘻的优等生,是前途光明的画家,当然,也是警察眼中的罪犯,读者眼中的小可怜。
十二点的钟声缓缓敲响,透过玻璃窗向外看,街道上热闹的很,黄纸线在火舌的舔舐下慢慢变化为银灰的残末,火盆点亮了整街整巷,当人们的哭嚎声传到柳似愁耳边吋,他才好像恍惚般忆起,今天是中元节,是他和柳槐的生日,同时,也是…柳槐的祭日。
到这时,他竟觉得手中的书微微发烫,稍一不注意,那金红书皮的书竟从他手中滚落,右手背上也有些微妙的湿润,眼睛里泛着点点酸涩,似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陷入了书中描绘的凄惨场景,看到了书中那坠海的少年,看到少年最后那抹最真实的笑容,并不自觉将它与现实混淆了。
柳似愁身躯不住的颤栗,眼前行人哭嚎不止,书中少年对世人的笑意也让他心中发慌,让他骨子里都不住的带上了对死亡的畏惧,他想起了他的父母,那对一年前为了保护儿子而丧命的夫妻。
突然,沉吟的风低语过,蜡烛灭了。
柳似愁的恐惧瞬间达到了峰顶,在记忆里,在那个狭小的、密闭的车里,周围一片漆黑,他的父母用双手环住他的身体,试图护他周全,但却使他的鼻腔里充满血腥气,使他呼吸不畅,那种根本无法呼吸的恐惧感,以及那两双手窒息般的冰凉,都让他恐惧,让他既使在今天,也依然瑟瑟发抖,颤栗不止中,连呼吸也变的不顺。
而此时摆在他面前唯一的救赎,竟是那窗外火盆的亮光,能让他真实觉得自己还活着,让他摆脱眼前幻景的,只有那纸钱噼啪烧着的声音,那行人断肠的哭声。
柳似愁的意识早已不清楚,只觉得每个路人的脸上都带着诡异的表情,像是在嘲笑他的痴愚,嘲笑他对于死亡的怯懦和畏惧,而在这漫长又短促的几分钟内,他好像重新经历了一番生与死的考究。
强烈的手电筒光照亮了他的整个房间,他的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了,是赵叔和赵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