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漏洞【60】

CAM 60：共犯同谋（前篇）

令人熟悉的街道，令人熟悉的建筑。令人熟悉的呼吸声，与那道令人熟悉的背影。克里斯跨过最后一节阁楼台阶，让自己登上这栋建筑的顶部。一家咖啡厅的屋顶算不上太高，可克里斯心里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东西，远比恐高症更加复杂。

那道背影的主人在等自己，她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她想要赎罪，她需要一次忏悔的机会，不是吗？克里斯向着尤伦卡的背影轻轻走去，紧握配枪的左手，也展露出其内心所剩无几，但又聊胜于无的警觉。当克里斯距离尤伦卡只有一步之遥时，克里斯听到一种十分违和的笑声—

那笑声的制造者不是自己，而是依然背对自己的尤伦卡。克里斯没有犹豫，继续向着正前方迈进，笑声，更加清晰与诡异的笑声。为什么尤伦卡会笑？她是在为自己的解脱感到释怀么？

可是，那种笑声让克里斯的心随之颤动—不是正常的心肌收缩，而是出于恐惧与不安所产生的颤动，带着被子弹射穿胸膛般的剧烈疼痛。克里斯捂住胸口，手枪的枪口瞄向地面。尤伦卡的笑声还没有结束，她的笑声逐渐转化为狰狞刺耳的尖啸。那尖啸像是来自一位刚用刀片划伤自己的自虐者，而非自己面前的棕发少女。

并且，那种尖啸带给克里斯一种错觉：尤伦卡内心此刻的心情不是什么解脱，而是一种变态的享受，她享受这种自虐般的快感，享受将恐惧注入克里斯内心的每分每秒。

可比起克里斯内心的责任，那种恐惧的作用不过是梁木前的一根木签。这根木签的作用微不足道，也无法让克里斯犹豫、退缩。克里斯从自己的大衣下拿出手铐与证件，闭合的双唇缓缓张开，他开始试着与尤伦卡对话—

“尤伦卡，我来赴约了—”克里斯将证件举起，另一手拿住手枪与那对铁铐。警员的脚步仍在向身前的处刑者迈进。哪怕他们之间的距离仅存咫尺，警员的内心也不敢放松警惕，克里斯的肾上腺素飙升到沸腾的顶点，他每向前一步，就能感受到一次内心的悸动，与全身上下神经细胞的紧绷。

“尤伦卡？你怎么—”克里斯的手搭上尤伦卡的左肩，当尤伦卡转过身并化为一大团黑色物质时，克里斯才抛弃一切的犹豫，对准面前这只伪装成尤伦卡的电子怪物连开数枪—她根本就不是尤伦卡，是乱码，之前他与维多莉娅遭遇过的人形电子怪物！它们什么时候学会了易容术？

更严重的情况在于，乱码的数量可不止这一只。它们总是成群出动，它们是一伙制造成本极低的电子垃圾，尽管没什么脑子，也没有过硬的战斗力，可就连成群的蚂蚁都可制造出一场大灾难，更何况是这些诡异的电子阴影？

乱码，如果只是这些小喽，那倒还不足为惧。可如果身负肿瘤的矩阵也在这里，如果它们一同行动的话呢？克里斯知道它们的实力有几斤几两，可他更清楚自己的实力也不过是半斤八两。金属细胞？他怎么能确定，他体内的这帮寄生者不会像上次那样闹情绪，还差点让自己变为扭曲玩偶那样的金属怪物？

除去刚刚被击毙的乱码外，还有近二十只黑色暗影与三只身材肥硕的巨大黑影。它们像是狩猎的蚁群般攀上屋顶，亦或直接自阴影中冒出。思想空洞的电子僵尸们以克里斯为中心靠拢，克里斯为手枪重新上膛，对准几只乱码扣下扳机—可惜，人数上的优势终归是优势，如果克里斯有一把冲锋枪的话，那可能会出现些转机。

可意外还不止这些，在咖啡厅馁的暗室种，乱码与矩阵的指挥者们按下起爆装置上的按钮—那些电子残骸体内的爆破物在电信号的指挥下进入倒计时，最终被同一束电火花引燃。一阵刺耳的连贯巨响与震动过后，狂鬼欣赏着被自己炸出的咖啡厅陷洞，与伴随无数建筑碎块坠落的克里斯•阿夫顿。

引爆的撕裂声，眼前这名小警员的虚弱喘息，与他试图起身，却又一个不小心让右臂脱臼所发出的脆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在狂鬼这台杀人机器的眼中，它们简直比莫扎特的乐曲还要悦耳动听！

再看看克里斯•阿夫顿那狼狈的样子，活像只即将脱水而亡的青蛙，不是吗？狂鬼也很愿意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经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死亡之旅。不过他还有要事在身，加上爱德华兹送给他的这些新玩具也被他用光了，会制造暴力美学的电子残骸士兵，这可是套新鲜玩意儿！

“干的不错，狂鬼，这些是你的了。”坐在吧台上的尤伦卡翘起左腿，对狂鬼抛出一叠百元美钞。狂鬼也将它们接入手中，塞入那猩红的阴影斗篷之下。这一次，他与绯红刑者合作的还不赖，不是吗？再说了，刑者小姐支付的报酬也很诱人！

整整九千美元，狂鬼不在乎尤伦卡是怎么搞到这些钱的，反正它们现在流进自己的腰包，也就跟着他过日子了。尤伦卡自然也不会告诉他，这些钱是她这十几年来的全部积蓄。就算她说了，又能如何？难道狂鬼是那种会因为一个故事而大发慈悲，然后为自己开个减价折扣的雇佣杀手么？

“把克里斯•阿夫顿带回来，不惜一切手段—”

“刑者小姐，我们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等我们抽取到克里斯的血液样本后，他就可以走了。当然，你的酬劳也不必多说—”

“如果你下半辈子省吃俭用的话，这些钱足够你和他衣食无忧—”

“只要靠黑程式留下来的抑制芯片，给阿夫顿警官的记忆做一个小小的手术，那么他余生最忠贞的爱，就会永远属于你了—”

“你们可以在一起，永远！你们可以去很多地方—”

“甚至是你最向往的东京—”

那些话，是在这次行动前，爱德华兹对尤伦卡说出的话。尤伦卡的眼中，阴影笼罩着她她的泪痕。这种做法真的正确吗？克里斯他—不，没事的，只要让爱德华兹为他镶入一块芯片，他的心终会属于自己。没有墨菲斯，没有任何其它人的干涉。伪造死亡证明的事就交给爱德华兹和公司吧，尤伦卡决定赌上一把，她将自己对未来的一切希望，都押入到这次行动之中。

成败在此一举了。

“克里斯，很快我们就会在一起了，”尤伦卡从围裙下拿出一张纸巾，她为克里斯擦去脸颊上的血液与尘埃，心中还在不停重复着些话语来安慰自己：“我们，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分开了！”

“言情剧我看的可够多了，刑者小姐，”狂鬼耸了耸肩，带好自己的黑色挎包后准备离开，“您继续吧，我就不陪您玩儿了！”

“去吧，”尤伦卡抱起昏迷的克里斯，绯红刑者的冷酷口吻，在她与狂鬼展开对话时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如果你不小心说漏嘴的话，那最好跑得远点！”

狂鬼也扶住吧台冷笑了几声，告密？他可没有闲工夫去处理这些东西，“ 我对你的爱情故事可没兴趣—！”对尤伦卡表明自己的态度后，狂鬼跃过那张木制吧台，推开布满裂纹的玻璃大门后快步离去。

尤伦卡的目光，也再次转移到克里斯身上。绯红刑者的冷酷消散了，只有尤伦卡，只有那个在爆破废墟下被救赎的女孩，与她那颗痛苦的灰白色魂灵。

东京，多么美好的地方啊。他们可以在那里买上一所房子，哪怕新生活再怎么艰苦，尤伦卡也能忍受下去。他们可以一起去吃日式料理，一起去看东京塔，一起穿着和服在小道上观光，一起去参加樱花祭。在尤伦卡看来，只要她能与克里斯在一起，那她的每一分每一秒便都是充实的。这就足够了！

克里斯的一阵轻咳，瞬间击碎了尤伦卡的虚拟幻梦。咳嗽，抽搐，呼吸也恢复正常了么？看来，她还是低估了金属细胞的恢复能力，与克里斯那完美的融合度。不，克里斯现在还不能醒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尤伦卡怀中的克里斯恢复呼吸，拍打着她胸前衣襟的鼻息也逐渐找回均匀与节奏感。不，照这样下去的话，克里斯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交给爱德华兹！除非，除非—

除非，干脆就不要回去了。

除非—尤伦卡不需要更多的假设与猜想，几个月前，当她去清理黑程式遗留下来的实验室时，她对黑程式的那些研究成果动了私心—她欺骗了爱德华兹，她没有将它们全数焚毁。她为自己留下几块抑制芯片。

黑程式曾利用那种芯片将墨菲斯洗脑，让她对黑程式言听计从。如果，如果它们现在还可以运作呢？啊，幸运之神终于向着尤伦卡的一侧倾斜了，当她按下那块芯片上的方形凸起后，芯片的边框迅速伸展，化为它的四肢与探路触须，芯片开始为自己寻找宿主，尤伦卡也让克里斯枕上自己的膝盖，将芯片捧到克里斯的耳边。

“克里斯，忘记过去的一切吧—”

“跟着我，我们一起去过—”

“去过新的生活，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背叛任何人了！”

“我向你发誓—”

可她已经做了，她欺骗了克里斯，用这种与犯罪无异的方式将他纳入怀中。现在，她还想要删除他的记忆，将他据为己有。尤伦卡看着那块芯片对克里斯进行试探，她试图用语言安抚自己的内心，那颗左右摇摆的心—尽管她也清楚，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接下来，尤伦卡所亲眼目睹的景象，于她而言就像是看到一具沉睡千年的木乃伊突然复活一般：克里斯的双眼迅速睁开，在她面前抖落那块芯片。

克里斯俯下身去，轻松将那块芯片捏起。再次按下芯片背部的银色按钮后，狂躁挥舞着金属利爪的抑制芯片先是收起触须，利爪的活动速度也逐步放慢。最终，那些金属肢节也失去最后的活力。克里斯将这块罪证放入胸前的衣兜中，他攥紧自己的左拳，脚印沉重地走向尤伦卡—

天空变为一种阴郁的昏黄，像是多年来从未被清理过的鱼缸，夹杂着无数枯藻、淤泥与腐叶。这只能暗示着一件事：雷雨，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了。可比起如何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雨，尤伦卡更想知道要如何去向克里斯解释。

“所以，什么忏悔，什么赎罪，什么想让我亲自来逮捕你—”

克里斯的质问声中，愤怒与绝望充斥其中。紧攥的左拳上青筋暴起，尤伦卡也不住像身后退去—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她的人生本身。在她身后，冰冷而干燥的木制吧台抵住她的腰部，克里斯用右手抓起尤伦卡胸前的衣襟，尤伦卡的泪水、颤抖与恐惧，对现在的克里斯而言，也不过只是在逢场作戏。

“所以，这些都是骗局，是么？尤伦卡，你辜负了我，你欺骗了我！”

一道闪电划破阴郁的昏暗天空，闪电释放出的几条光束，透过咖啡厅顶部的巨大陷洞射入整栋空屋—克里斯被那光束所围绕、照亮，而尤伦卡与她所倚靠的阴影，在这光束的衬托下变得更加黑暗。

“克里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承诺，他们能给我新的生活！我只是想保护你，如果你继续追查下去，你和你家人的生命都会—”

尤伦卡还没有说完，数以千计的雨滴便自陷洞中坠落，开始无情拍打咖啡厅那黑白相间的地板瓷砖—啪嗒，啪嗒，啪嗒！雨滴落地的声音，竟与尤伦卡的心跳频率完美重合。尤伦卡的呼吸变得急促。

因为克里斯的枪口，现在正抵住她的胸腔。克里斯只要扣下一次扳机，尤伦卡的心脏便会被子弹迅速刺穿。这个可怜而又可悲的女孩尤伦卡，与那杀人不眨眼的机械侩子手，她们都会被这颗子弹送下地狱。

“克里斯，不要！你不能这么做—！”尤伦卡看着枪口从自己的头颅上移开，克里斯将枪械收回腰间，用几次深呼吸为自己注入镇定剂。不，他不能那么做！他不能凭借自己的扳机去对绯红刑者处刑。尤伦卡，她的最终判决权属于法庭，而不是属于他。

克里斯心中的怒火，烧的还不够旺盛，还不足以让他的理智燃尽，对准尤伦卡扣下扳机。狂鬼收起雨伞，在窗外失望地摇了摇头：还好爱德华兹给了自己些加班费，让他去做尤伦卡身边的眼线。现在看来，要想带回克里斯•阿夫顿的话，就需要狂鬼为二人这绷直欲断的关系加上些催化剂。

可这一次，引爆二人的关系不需要任何爆破物，甚至连一根火柴都不需要。狂鬼悠然自若地推开咖啡厅大门，哼着小曲对尤伦卡拍手赞赏，还不忘表演一段疯狂的摇头晃脑。他说尤伦卡做的还不赖，可惜最后一步还是失败了。

“刑者小姐，您可真是个天才啊，居然想到利用与阿夫顿警官的旧情，”狂鬼对着尤伦卡耸了耸肩，语气中的讽刺矛枪却在有意无意地瞄准克里斯，“谁又会想到，那个依偎在克里斯身边寻求保护的小女孩，居然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重犯呢？克里斯，你现在一定肯定恨死她了，不是么？”

“对，就是这样，把它拿起来吧！”看着克里斯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再次拿起自己的手枪，狂鬼的语气变得欣喜若狂，他举起双手高声呼喊着：“就是这样，对着她扣下扳机吧！她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儿了，你只是在帮她推进，推进她必将面对的结局—！”

杀人灭口，最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利用克里斯的怒气处理掉尤伦卡，让内心摇摆不定的刑者小姐彻底滑入死亡的谷底。同时，公司的秘密也能彻底烂在尤伦卡的肚子里，毕竟，没有人比死人更会隐瞒，不是么？

期待克里斯扣下扳机的每一秒，对狂鬼而言都是种享受。彩票号码开奖前的下注者，与此时狂鬼内心的激动相比，恐怕也要自愧不如。在狂鬼的脑中，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自己所想象的画面：尤伦卡的脑花被子弹崩穿的那一刻，绝对血腥的暴力美学！

就是这样，自相残杀吧二位！这就是狂鬼所希望看到的，也许在克里斯眼中，这也正是他早就应该做的—他总是给予敌人过多的仁慈，却试图忘却敌人对自己的残忍。

可怜的阿夫顿警官，他被愤怒冲昏头了不是么？不过，这对狂鬼来说可是件好事，克里斯的愤怒，让他丧失了警员应有的判断力，甚至让他忽视了狂鬼这名教唆者与帮凶的存在。

可这一次，他不会再手软了，至少在狂鬼眼中是这样。哪怕尤伦卡正跪倒在地，哪怕尤伦卡的眼神中充满泪水，哪怕她乞求时的语气是那样的卑微、弱小与无助。

“克里斯，不要—”

属于绯红刑者的私刑时刻，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