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吗?”
温客行上身衣物剥净,盘腿坐于四季山庄暗室之中。他点点头,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响。
“不可能让阿俊放血。我欠师兄的,得我自己来还。”
叶白衣倚着墙坐着,一只腿翘在另一只的膝盖上,重剑平放在小腿上,烛火在花纹上描绘出奇诡的影子。
他周身肌肉紧绷,是很戒备的状态。
“龚俊不会无缘无故下定论。”叶白衣难得正经,指尖轻叩重剑,发出“当啷”一声轻吟。“万事小心。”
“若有什么不对,你就停下,此事也不是非要一次成功。”
温客行闭眼答应道,“我明白。”
“叶前辈,开始吧。”
山野,小庙。
龚俊缩在供桌下面的小空间里,尽可能避开与旁边女孩子的肢体接触。
听到外面搜查的人走远后,女孩先爬了出去,手伸到供桌下挥了挥,才把他拽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龚俊有些茫然,“你怎么会在这?”
眼前的女孩正是那个自己入昆州城时救下她母亲的小孩子。龚俊离开四季山庄,正失魂落魄时,忽然就被她从官道一路拽跑了,一直跑到这林间的破败小庙中才停下来,还一把把自己塞到了供桌底下。
刚藏好,外面就传来了官兵搜查的声音。
“你还不知道吧。”女孩声音稚嫩,语气却很成熟,拍了拍身上的灰,带他绕过佛像走到后方,她母亲正窝在角落的破褥子里喘息。“外面贴了告示要抓你呢!说你是妖怪,会蛊惑人心,还说是你引起的疫病什么的。”
龚俊沉了脸,“阴魂不散。”
“怎么,”女孩好奇道,“你是要躲避追捕才到昆州城来的吗?”
龚俊愣了愣,摇头,“那倒不是。晋王在岳阳便对我穷追不舍,无非是为了我这身血罢了。”
女孩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帕子,蹲下身替她母亲擦脸,闻言道,“你的血着实厉害,怪不得他眼馋。恐怕你在街上救我母亲,会被许多人看见的,他们也在找你,想请你救他们的家人。”
“可这事没这么简单。”龚俊叹了口气,“不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就算喂了血,过段时间还是会复发的。”
女孩低声道,“我知道。”
她母亲也只是短暂地好了那么三天,之后又进入了昏迷。
“那源头到底是什么?”女孩见他半晌不出声,忍不住问道,“你能解决吗?需要我帮忙吗?”
“我也不大清楚。”龚俊想到临走时卞萍岸模棱两可的话,长叹了口气,“这城里的道士除了卞萍岸就没有别人了吗?好歹昆州也是个大城啊!”
“这个我倒是问了!”女孩眼睛一亮,“好像就一夜之间,再没有人找到这城里的道士了!第二天疫病就爆发了!”
龚俊眉头紧皱,“难道是被赶走了?”
“说不好。”女孩抿着嘴思索,“不过……有个地方可能还有道士,在西边最高的那座山的山顶。那里太远了,很少有人知道,那上面也有一座道观,或许那儿的道士会被漏掉呢!”
“那能不能指……”
话未说完,龚俊忽然感觉脑后颈部刺痛了一下。他倒吸了口凉气,撩起头发,把那只做乱的小蝎子拎了出来。
“你做什么?”
女孩先是被吓了一跳,见那蝎子被他夹在两指间动弹不得,又忍不住笑道,“恩人,你这样,确实很容易被误解成妖怪诶。”
龚俊扁着嘴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我总是吸引这些妖妖鬼鬼的呢。”
“到底什么事?你扎我做什么?”
龚俊平铺掌心,把小蝎子放上去。小蝎子勾了勾尾巴,向东南方爬了两步,又卷了卷尾巴,回头看他。
“它好像……想让你跟着他走。”女孩抱着胳膊思索道。
龚俊垂下眼眸,“是蝎儿让你带我去的吗?”
小蝎子勾了勾尾巴。
龚俊咬着下唇没说话。
女孩见他迟疑,主动解围道,“你要是有急事,你就先去吧。我帮你找道士去,那片我熟,阿公也熟,我们一起想办法。”
龚俊没有推辞,双手捧着小蝎子朝她点点头示意。
“多谢你和你的朋友,”他一边匆匆向外走,一边朝女孩挥了挥手,“我一定会尽力的!”
女孩没说话,目送他的背影远离,深深弯下腰去。
“什么?温客行开始用六合神功了?”
小蝎子在地上用尾巴划出几个字来,累得它气喘吁吁。
龚俊陡然一惊,“那……”
小蝎子发出嗡嗡的抖动声,又开始在地上画字。
“东南方。抓人。”
**
“砰——”
道观的门被撞散了架,只有门栓聊胜于无地勾着几块木头颤颤巍巍。
卞萍岸骤然回头,一道银光倏然已至眼前,挟着万钧飓风重重砸来,狠狠将他掀翻出去。
“咳咳……”他撑着地坐起来,转头吐出两口血来,喘着气笑道,“你果然……又恢复了。”
龚俊拎着不闻剑,站在门槛外静静地看着他。
“我本就觉得奇怪,温客行一个没有修炼过的凡人,最多也就是练成和叶白衣一样的水平。”
他低头看了看拦在脚前的门槛,手腕轻甩,一剑卷起门槛扔远了。“怎么可能未经修炼,催动仙法的部分?”
链剑弹射而出,一口咬上悬浮在空中的水镜,将温客行和周子舒的情状咬得支离破碎。
“原来是你在背后助他一臂之力。”
远处的温客行周身震动,一股巨力自掌心传来,沿着双臂重重挤压他的胸膛!
“小蠢货!”
叶白衣惊觉不对,两脚一蹬猛扑过来,刚好接到了被撞开的温客行,连带着自己也刹不住车,后背砸上了墙。
“呃啊……嘶……”
温客行扶着胸口,不曾散去的六合之力在体内鼓噪窜动。叶白衣把着他的手腕,引导他将多余的内力导入自己体内。
“怎么回事?”
卞萍岸抹了一把唇边的血,手中隐隐聚起风雷,紫色的光电围绕墨箫上下闪动。
被搅碎了一瞬的水镜瞬间重聚,映出温客行此时模样。
龚俊只瞥了一眼,立时耳边响起暴雷。链剑银光暴涨,瞬间形成一道半圆形的盾牌,挡住了袭来的紫电。
“如果你肯把凤血给他,”卞萍岸终于开口道,“也不需要我出这一臂之力了。”
“我没有这么好心,”龚俊手背上空痕“唰”一声出鞘,五道寒光上聚着点点星光,刺眼夺目,“奉献我自己,看着他们两厢情好,和和睦睦?你当我蠢吗?”
卞萍岸冷笑道,“看来你们的爱,也不过如此。”
“不想完成对方所想的自私的爱……你也跳不出世俗。”
龚俊反手甩出链剑,银光冲入紫电,撕出一个口子。
“我本俗人。”龚俊淡淡道,“穷则独善其身。”
卞萍岸骤然丢出一道火雷,沿着银光迅速燃烧起来,眨眼间已到剑柄!
龚俊眼睛微眯,犹豫了一瞬。他终究不修仙法,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想干脆丢剑,那火却比他想象更快,眼看就要攀上他的手指。
火光触碰到龚俊手指的瞬间,却骤然熄灭了。
仿佛被吞噬了一般。
卞萍岸正得意地大笑,瞬间哑了火。他愣怔地盯着龚俊指尖看了片刻,面孔渐渐变得狰狞。
“这是命……”他陡然颤抖着大笑道,“哈哈哈——命!龚俊,你逃不掉,温客行也逃不掉!这就是命哈哈哈哈哈——”
龚俊眉头微蹙,漠然看着他发疯,“你什么意思?”
“没人救得了这个世界,没有人!”卞萍岸被一鞭摔在了地上,还在止不住大笑,笑得那双丹凤眼挤出水来,满脸通红,“毁灭是宿命——万年前就已经定了!都是无用功……”
龚俊又是以剑作鞭狠狠抽下,试图让他清醒,“喂!你怎么了?装疯在我这可没用。”
卞萍岸仰躺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嘴角缓缓溢出血来,混在松了的两鬓里。
他微微偏头,两眼无神,眼白占了大多数,像一只被沾在猪笼草上的蝇,一点点被融化,被肢解。
“没用了……”他轻声道,“我原以为……有一争之力……想不到……”
“是天玩我。”
龚俊被他的眼神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面前的人蓦地化作青烟消失。龚俊匆忙上前几步,原地只留下三个小盅,空中萦着他的尾音。
“还你们。”
打开小盅,一条小虫躺在里面。龚俊辨出此物,手起刀落,三条小虫瞬间被斩作六截,滚落在地。
“啊——”
温客行猛地挣扎起来,剧烈的疼痛从后脑爆开,像是无数节点在脑子里瞬间炸裂,耳边嗡嗡声不断,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小蠢货?温客行!温客行?!”
叶白衣几乎压不住他,温客行蜷成一个球在地上腾挪翻滚,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在经历怎样难以言喻的痛苦。
“这怎么回事?”秦怀章猛地推门进来,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出意外了?”
“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了……”叶白衣抓耳挠腮,正想直接把温客行劈晕,就见他忽然安静下来,嘴唇微微蠕动。
叶白衣附耳过去。
“阿俊……”
温客行如在梦中。
无数画面走马灯似的从他四周滑过,而他仿佛身在其中,灵魂又像是浮在上空,以第三者的视角观看这一切。
“如果可以,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吧。”
“也许,我是因你而来。”
龚俊穿着短袖的狗狗睡衣,一双漂亮眼睛扑闪扑闪,好奇地打量鬼谷,也打量着他。
“阿温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阿温,我一直在。”
“阿温……抱着我睡,就不疼了。”
窗外瓢泼大雨,龚俊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下颌,毛茸茸的发顶抵在他颈侧。
温客行拉过被褥,侧身而卧,将他牢牢锢在怀中,挡住外界风雨。
“终于肯回来了。”
“舍不得某个混球……就回来了。”
被强行藏纳的记忆倏然涌入,温客行转眼间重新走过三年光阴,所有被刻意扭曲的美好记忆重回正轨,却在此时迫得他止不住地流泪,抱着双膝,哭得像个孩子。
好苦。
被遗忘了太久的糖,竟是这么苦。
龚俊双颊微红,眼中水光涟涟,飘摇的烛火在他眼中落下夕阳般绮丽的色彩。
灿若云霞的面容和鬼谷大殿里苍白孱弱的面色重合,眼底一点晶莹从未改变,望向温客行的眼神这样复杂,却又这样温柔。
泪这样重,像托不动他的魂。
“我爱你。”
叶白衣眼睁睁看着温客行又哭又笑,像个疯子一样缩在墙角。
秦怀章反而更懂,低声道,“是不是……记忆恢复了。”
叶白衣神色复杂,“那他是该哭一场。”
二人同时长叹了口气,方见周子舒竟也蹙起了眉,在极虚弱地喘着,嘴角溢出难以辨别的声音,像是要醒过来。
温客行忽然抬头望向他们,眼神清明,又格外悲伤。
“阿俊他……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