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州。
上次龚俊来的时候是夏天,这次依旧是夏天。当时不那么热,街边一个个小摊卖新酿的酒、晒干的蘑菇和自制的酥饼,鲜花的味道笼罩在整个昆州的上方,飘啊飘的。
现在依旧不大热,昆州似乎真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但街边的小摊却没有了。
龚俊撩起马车帘,影影绰绰的哀嚎声忽然清晰。他钻了半个头出去,两边街上都是布施的粥棚和药棚,很多人用白布蒙着口鼻,斜斜地歪倒在地上。有的还能捂着肚子哀嚎,有的已经神志不清,趴在石疙瘩上,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时不时有穿着官府服制的人也扎着大白布在脸上,拿着县衙里那种“威——武——”的长棍,翻一翻戳一戳,看到死透了的就拖走。
“遥,”龚俊放下帘子,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的马车看过来,“怎么回事?”
遥没回头,他正全心力扑在找个小道避免被官府找上这件事上,小声道,“主子,我也是跟着你赶路了一周,都在山里,我也不知道这昆州发生了什么啊!”
龚俊想了想,是这个理。他拍了拍遥的肩膀,指了边上一个小巷,等遥把马车停好,他已经把头发全部扎起来,用粗布蒙了眼睛,摸索着跳下马车,朝一边药棚摸过去。
遥连忙顺势搀着他。二人挪到药棚旁散落的椅子边,一个老伯在那看着火,嘎嘣嘎嘣地抽烟袋。
“老伯,”龚俊伸手在空中扑腾了几下,遥没理,直接拖了个椅子把他按下,问人道,“这昆州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都蒙着口鼻呢?”
老人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仗着龚俊看不见,多打量了他片刻。
遥连忙补充,“我们是大老远来投奔亲戚的,我家少爷生病了,精神也不大好,眼睛看不见,您瞧瞧这……”
“生病了?”老爷子嘬了两口烟袋,烟杆在地上敲了敲,“那还跑到这个病窝窝里来做甚?躲远点吧。”
“病窝窝?”遥下意识回头去看龚俊,龚俊却没理他,只是微微偏了头。
龚俊接了话。他声音原是很有些朝气的,自从离魂症重后也变得软和下来,倒不违背遥给他安的人设,加上他刻意伪装,听起来便虚弱惹人怜。
“伯伯,我是听说昆州四季如春,人杰地灵的,怎么如今成了病窝窝?”龚俊咳了两声,“还请伯伯指点。”
“你是瞧不见,难道闻不到这昆州城里的病气和药气么?”老伯直摇头,“京城的疫病传到这来了,比之前还严重,死了好多人,死的时候也是千奇百怪。”
确实奇怪。
龚俊眼前的布只有一折,顺着孔洞还可以看到些街边景象。
有的人满脸涨得通红,热汗不停落下来,几乎要烧熟了;有的人瑟瑟发抖,暑天裹着大棉袄晒太阳,脸色还冻得惨白。有人腹痛,肚子涨得滚圆;有人头疼,有人气喘,有人呕血。
这症状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很难想象是同一种疫病造成的。
“娘……娘啊!”
一声尖锐的哀嚎陡然冲天,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抱着失去意识的女人痛哭流涕。
周围的人已是习惯了,最多不过叹口气,又去做自己的事情。
龚俊下意识站起来,遥扶着他往那个方向走。老伯拿着蒲扇扇了把火,头高高仰着,往他们走的方向看。
见龚俊在那女人身边蹲下了,他狠抽了一口烟,烟杆扔地上了,扒灰掩了火,弓着背跟上来。
“姑娘,”龚俊慢慢蹲下来,“我学了一点医术,能让我给你娘把个脉吗?”
遥悄悄掐了龚俊一把。龚俊没理他,还是认真地朝向虚无的方向。
小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越过他的肩,忽见他身后熬药老伯的身影。她顿了顿,抓着女人的手腕递给了龚俊。
良久,龚俊松了手。女孩见他没有动静,正准备把那手捞回来,忽见龚俊下定决心似的,手指放在齿间,狠狠咬了下去,裂口登时抿出血来。
不知是不是女孩的错觉,她竟觉得龚俊的脸比方才又苍白了一点。
遥眼疾手快,立刻拉了龚俊的手指送到女人唇边,挤着手指滴出一滴血到她口中。不等女孩看清,又马上抓着龚俊的手到怀里,迅速拿布带子把那小口子缠上了。
“她不是病了。”龚俊低声说,“她是鬼气上身。昆州城这么大,一个有用的道士也没有吗?”
“鬼气?”老伯紧紧盯着那女人的反应,不解道,“不是妖气吗?”
“有人说这是妖怪来索命了。你看呐,布告都贴出来了,朝廷要捉拿妖怪呢!”
龚俊摇了摇头,没说话。清气煞气的事情和普通人解释不清楚。
女孩惊讶地“哎”了一声,女人咳了几下,呼吸渐渐明显,少刻便微微睁眼,虚弱地唤了她女儿一声。
“囡囡……”
龚俊没看她们,伸出手臂,遥扶着他起身,往马车上回了。
老伯忙拉着他手肘,“大夫?你是大夫是不是?你,你能救大家伙的……你这是要去哪?”
龚俊向右下方歪了歪脑袋,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明明是布条遮了眼睛的瞎子,老伯却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脑门冰凉
“我是久病成医,算半个大夫,但不是道士。”龚俊声音里有怒气。
“我要看看这昆州城里的道士,都死哪去了。”
四季山庄的门被“嘭”一声推开的时候,前院空无一人,所有声音都叽叽喳喳地从卧房传来,还有叶白衣时不时和温客行斗嘴的声音。
龚俊敲了敲卧寝的门,刚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先扑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俊俊!终于来了,好久不见。”
一身红衣、狐尾狐耳的谷妙妙,明显比之前那常人打扮的与他亲近得多。龚俊愣愣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摸他脑袋的甄如玉,满心的火气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好久不见?可是……我们不是刚刚才见过吗?”龚俊试探道。
谷妙妙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那是你们被骗了。喏,你看,”甄如玉很配合地一甩铁索,把那灰不溜秋的影团甩过来,“这是伪装周子舒的,在你们身边潜伏了好几个月都没被发现。你是不是也被他骗过去了?”
龚俊拧紧了眉,寒意逼近,他下意识后退了些,“这是……鬼?”
“是。”谷妙妙说,“真正的周子舒在床上躺着呢。他们正商量,用六合神功给周子舒救命。”
龚俊比谷妙妙高了一个头,轻松地越过她向后看,早已见到温客行正守着床上一个形销骨立的人,却没往周子舒的方向想。他哑然片刻,下意识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脉,奇道。
“怎么经脉又枯了?他的钉子不是拔过了吗?”
“这次不只是经脉的问题。”卞萍岸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在用素布擦他的箫,一只脚蹬在椅子边上,很豪放不羁的姿势,“他被钉的是灭魂钉。拔钉已经没用了。”
“灭魂钉。”龚俊小声重复,“拔钉没用,六合神功还能有用?”
“是用它仙法的那部分。”温客行低声说。
龚俊瞬间警觉。他想了想自己的小本子,总觉得这事情不大对,正好温客行接话,他立时按着他的肩膀,问道。
“你要不要掺和进去?”
温客行先是被他惊了一下,心里又暗暗有些开心,坐着朝他的方向靠了靠,回答道。
“人是不能直接传六合神功的,我要替他炼化内力。”
“不行!”
龚俊喊出了声,方见周围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低头时正好瞟到谷妙妙和甄如玉,心中有些疑惑,“谷姨你们……你们不阻止他吗?”
“为什么要阻止?”谷妙妙不解,“我们确实帮不上忙,衍儿想做便做吧,我们总能保他一命。”
龚俊紧紧盯着她的双眼,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又转头问卞萍岸,“除了六合神功,没别的办法了?”
“有。”卞萍岸的墨箫在指尖转过一圈,收归腰间。“普通小妖或是小仙的内丹可以解一枚灭魂钉的影响。像妖主这种程度的,可以抵两枚。”
“这么少?”龚俊震惊。
“灭魂钉很刁钻。”卞萍岸摇头,“极清之物才能抵消灭魂钉上的煞气。”
“极清之物,”龚俊眼帘低垂,定定看着自己指尖的伤口。“凤血也算吧?”
“俊俊!”“龚俊!”
谷妙妙和甄如玉极不赞成地皱起了眉,温客行也一把揪着他的袖子,急迫道,“没必要,我们不能一命换一命!”
龚俊轻轻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掌心抽走,道,“你传六合神功也是一命换一命。”
“可我若有父母相助,便还有一线生机!”温客行忙忙站起,“你若散尽凤血,就再无生还可能了!”
“你错了。”龚俊冷声反驳,冰冷眼神自下而上瞥他一眼,“压根不会有这一线生机的。”
卞萍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龚俊,好奇道,“凤血在你这?在你身上?”
温客行不动声色地往龚俊身前站了站。挂在龚俊裤脚上的一只小蝎子警觉地向前荡了荡。
“说到这。”龚俊环视他们一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卞萍岸身上。“你们知道外面的疫病吗?”
秦怀章关注起来,“什么疫病?”
“外面已经哀鸿遍野了。”龚俊淡淡道,“我看了下,不是疫病,而是鬼气上身。这么多鬼从冥界逃离,冥界的职责尚且不谈。卞大师,”
卞萍岸眨了眨眼,“嗯?”
龚俊怒气冲冲道,“仙界一点反应都没有吗?还有人间的道士,你的师弟,都去哪了?”
“你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比较好。”
卞萍岸突然变了脸色,手腕搭在膝盖上,墨箫正好对准了龚俊,黑洞洞的像一个深渊。
“你们先想好怎么救他。”
“我再告诉你,外面的疫病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