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醒时,窗外乳白色的光在木桌上晕染作画,有大半倾泻到了窗边立着的人身上。
“什么时辰了?”龚俊揉着眼睛起身,伸长了脚在空中晃荡,去够靴上挂着半边的净袜。“你怎么起这么早?”
“约莫辰时五刻叭。”温客行蹭着没穿好的屐趿到床边,“不早了。倒是你,怎么这个时辰就起了?”
龚俊多少还带着现代人的奇怪作息,虽然没了手机,依旧是晚上不想睡,白天不想起。只要不赶路的日子,歇息下来就睡个天昏地暗,睡到日上三竿也是常有的事。
温客行只当他是魂魄虚弱,也惯着他,早饭热了一遍又一遍,往往等他起来时,吃个包子垫垫,便可以抱着被子等午饭了。
“可能昨晚睡得比较早,今天不怎么困。”龚俊披着外衫朝窗外望去。
秋雨层凉,淅淅沥沥,同薄雾密林絮语不停。龚俊用手掌根在窗上抹开了霜,只见模糊山影,稀疏云骨,一副秋日萧萧的景象。
“下雨了。”他低声嘀咕,“裴先生搬动起来,恐怕不大方便了。”
忽然耳边一热,后背整个暖起来,温客行清晨更显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打转。他拿了腰封,从身后揽过龚俊,细细替他把外衣穿好。
“我早起被雨声吵醒,便觉得不好。看了半天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早传了信让柳千巧带人来,把人护送到客栈。”温客行将脸贴在龚俊的后脖颈上,冰凉的眼睛也暖化了,热乎乎起来。“如此可谓仁至义尽,此劫终了,可以安心了。”
“可别立flag。”龚俊笑着,转头忙着伸手捂他的嘴。然而两人贴得太近,唇贴着唇轻柔地擦过,叫龚俊瞬间红了耳根,咬着唇角愣怔。
温客行也竟忘了问福来格是何物。饱满的指腹点在唇上,带着晨起从被窝里捎上的懵懂暖意。
眼前人羞色欲绽,眉眼低垂,脖颈纤细白皙,映衬背后的雾气与远山,仿佛秋日里枝头颤抖的玉兰花。温客行忍不住伸出手去,顺着龚俊的腰,沿着一弯润白的手臂滑到指尖,将自投罗网的柔荑揽入彀中。
桃花眼里风雨欲来,陌生的浪潮在海下翻涌,龚俊对上他的眼神,忽然觉得面前这个温客行,是他不认识的。
他吞了吞口水,犹豫地开口。
龚俊“阿温……”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温客行猛地上前一步箍住龚俊的腰,将话都堵回去,夺取了他最后一点喘息的机会。唇舌相交处,春江潮水连海平,潮浪毫不留情地拍打岩石,将龚俊震得晕眩。
他搭在温客行肩上的手越收越紧,衣衫揉皱了,指尖抓得温客行肩部隐痛。这一点痛好似催情的凉酒,不过能稍稍压抑燥热,旋即便是成倍的、翻涌的热浪袭来,恶意地撺掇着两个人,将他们推近又推远,在海浪上沉沉浮浮。
清秋的薄露太易醉了。
温客行醉得沉了。龚俊也是。
两个人依偎着,彼此都在出汗。龚俊在亲wen的间隔呼出热气,受不住似的向后仰,又被温客行的手托着后脑送回来。他露出了难耐的神情,眼角荡起欲色。温客行抓住那一点艳情的尾巴,舔舐着入腹,流连在龚俊的耳边,听见那副好嗓子从拥挤的情yu里溢出一丝压抑不住的闷哼。
门外有低低的人声,还有婆婆的屦鞋在地上来回趿拉的声音,有人在谈笑,雨声渐大。
龚俊听不见。
他要窒息在温客行的心跳里了。
“二位公子,起来了吗?泰山派掌门来拜见。”
忽然有人叩响了门,激得龚俊猛地站直了,木桌被撞得吱呀乱叫。他仿佛刚刚从梦中回神,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温客行的眼,不住地喘息。
“马上。”温客行沉稳的声音响起,不细听,听不出其中的些许颤抖。“麻烦他稍候片刻。”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了,龚俊松了一口气靠下来,才意识到二人方才都做了些什么。温客行给他披上的外衫已经褪去,里衣从肩膀处耷拉下大半,露出白皙的肩头和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温客行的手扶在他腰上,他揽着温客行的脖颈,一副迷离沉酣的景象。
离得太近了,他在心里喃喃。近得他伸不出手去收拾衣服,只能抬头去望温客行。
那一双鹿眼晃了要落不落的雾色,方才的意犹未尽都堆在眼角。温客行从前很难想象这双眼睛沾染情se的模样,如今尽数露给他看,全是若有似无的情,搅起一圈圈的涟漪。
幽林里,鹿角挑了桃花粉嫩,低头啜饮清泉。桃花就这样飘落在泉水里,沾湿了花蕊,水珠莹润,叫人忍不住采撷。
温客行忽然遮住龚俊的眼睛,顿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莫招我……也太过了些。”
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才低头替龚俊拽上左袖。指尖流连处,不禁笑道,“锁骨玲珑,冰肌绰约,阿俊果真不似凡人。”
龚俊方才回过神来,忙忙收拢衣领,低着头再不肯看他。温客行好笑地亲亲他的眉心,又重新将外衫披好,腰封拢上,将人按在木椅上持梳篦头。
梳起一个半髻,白玉簪缓缓簪入。龚俊抬手摸了摸,嘴角带了笑意。
温客行牵起他的手。
温客行“走吧。”
傲崃子这一路可谓奔波辛苦。他与泊尔偶遇卞萍岸后,匆匆赶回卿玉楼时,卿玉楼只剩一地断垣残壁,毒虫蛇蚁四处游荡,惊得傲崃子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凶宅。
好在泊尔见识良多,认出此番估计是哪位前辈设下的迷阵,暂掩了卿玉楼的外形。以他的水平,目前无法破解,又担心贸然闯入会坏了卿玉楼主人的设计,便在外晃荡了大半圈才回来。刚一回来,就见高崇等人面容惊恐,一身狼狈地冲出来。伤倒是都没怎么伤,只是吓坏了,听说有几个胆小的,晚上回去还发了高热。
待到卿玉楼恢复原状,他们进去寻人,罗浮梦却告诉他们龚俊并不在此处,而是赶去郊外救张成岭了,具体地址她也不清楚。他等了一晚,没见到人,又听闻安吉四贤出事,而后又有传言说两位身量高挑、武功奇绝的年轻人救下了他们,心中便暗猜是他们。
然而又过一晚,两人还没回来。
“在下年轻时同老贺有些交情,所以来瞧瞧他们,顺道打探打探情况。果真你们二位还在此处,真是叫我好找。”傲崃子见温客行带着龚俊从内室走出,这才松了口气。“师兄还在卿玉楼候着,路上遇到了仙人,得蒙赐玉,叫在下转交给龚先生。在下将其留在了卿玉楼,二位赶紧回吧。”
“不急。”温客行瞥见门外,柳千巧正伏在门口犹疑,便招了招手唤她进来。
柳千巧低头躬身行礼,“谷主。”
温客行“你带了多少人来。”
艳鬼“按照谷主的吩咐,是要搬动病人,千巧带了四名女子,八名男子,供谷主差遣。”
温客行轻轻叩了叩桌面,微微抬眼,“可信吗?”
“有两人不能保证。”柳千巧倒是实在。
“从可信之人里挑四个小鬼,两个姑娘,将安吉四贤护送到岳阳派附近的客栈里。”温客行说,“或是他们有熟悉的客栈,就跟他们去就好了。到达客栈之前,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随时送信给我。你去替他们简单易下容,记得把抹除的药水也给他们一些。”
“是。”
“其余的,送傲崃子掌门先回卿玉楼吧。”温客行思索片刻 ,转头看向傲崃子。“你是打算继续赶往武当山,还是继续和我们待在一起。”
毕竟总和鬼谷之人混在一起,还是很有风险的。温客行见到裴夫人端着早餐出来,悄悄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确实要回一趟武当山,”傲崃子低头思忖,“不过局势动荡,我不敢保证能护送这些孩子们安全回去,不如我先行一步,还麻烦温先生和龚先生帮我先看护一下这些孩子们。”
“无妨,掌门自便就是。”龚俊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这个,还给你。”
傲崃子惊讶地抬眼看着龚俊,“琉璃甲世人所逐,公子当真不要么?”
“并不是好东西。”龚俊摇摇头,“你若是当心怀璧其罪,不如直接送给泊尔前辈,他肯定不会被抢。”
“泊尔前辈被我拽入凡尘,已经是意料之外了,因您身份的缘故,还不算出格。”傲崃子捏着布袋,琉璃甲和袋子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若真沾染这俗世纷扰,就是我的不是了。前辈也不会答应的。”
“那就再放几天。”温客行喝着热茶。“阿俊不是说,高崇已经邀约,过两日剑仙就会下山么?你到时交给他也罢了,想来陆掌门泉下有知,也不会有意见的。”
“也好。”傲崃子终于下定决心,收起布袋,“我且再等几日,若能等到剑仙莲驾,想来武林也不至于斯,我也可以放心回武当山了。”
那你可想错了。龚俊心想,叶白衣下山后,除了和温客行相关的两次,还真没怎么管过武林那帮子烂事。
然而这话也不好说出口,总还是要在人前维护一下叶白衣天下第一的颜面。
龚俊默默低头抿了一口茶,捧着茶杯,看温客行指挥面前的人来来去去,用一个简易的担架将裴先生从里屋挪动出来。柳千巧和一位薄情司的姑娘撑着伞,一个小鬼驾了车停到院门口远远地踌躇。
柳千巧架着伞,转头问温客行,“主子,可要让他把车停进来?恐怕会碾了院子里的东西。”
院子里一片狼藉,雨将破损的木头砸得更不堪了,昨日的血洇到地里成了黑色,此刻又被雨水引出来,形成一个个血黑的小圆潭。若是车轮轧过,定是要血溅三尺的,恐怕那时这院子就是真不能要了。
“无妨无妨。”贺一凡先摆着手,又冲院门口大声喊起来,“侠士别介意,这院子都已经折腾成这样了,你就是驾车撞进来都无所谓!侠士尽管停进来吧。”
小鬼又望向温客行,见他点头,才小心地喝了两声,驱使着马绕过较大的水坑,尽可能停到裴先生近前。尽管龚俊看到他已经很谨慎了,院里还是不免溅了很多飞扬的水渍,一些飘落的白娟和歪倒的残木碾进土里。
“他……”龚俊凑到温客行耳边,下巴扬了扬,指向那个小鬼,“他好像特别热心。”
龚俊甚少接触过鬼谷的人,薄情司那群姑娘实在算不上鬼谷的典型。何况在温客行面前,再跋扈的小鬼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这倒是龚俊第一次在一个小鬼脸上,看到恐惧和麻木之外的神色。
小鬼并不高,是放在人堆里一眼望不着的长相,右手好像使不上劲似的一直缩在袖中,平时很难注意到他。此时他没戴面具,眼睛亮晶晶的,有些生疏地和几位老人说话,又帮忙找来一些木棍,撘成轨道把裴先生送到车里,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勤劳而善良的短工。
“他从小没有父母,是爷爷奶奶种地抚养他长大。十二岁的时候,家中罹难,爷爷奶奶都死在了官府的马蹄下。”
温客行摇着扇子,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没有地种,就没了经济来源,又得罪了官府。他为了给两位老人下葬,做了木工的学徒,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当地的恶霸以收保护费为由,尽数都收走了。他若不交,便带上十几个人围殴他,那老木工也不是什么好人,经常断他的饭食,工费也以各种理由克扣。”
“还没等他能攒够钱,二老的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邻居实在忍受不了尸臭的味道,告到了衙门。他做学徒好几天也回不去一次,衙门撬了他家,把石灰盖着的尸体拉去郊外烧了。”
“怎么能这样?”龚俊忍不住皱眉。“好歹知会他一声啊。”
“不仅没有知会,连门也没替他关。”温客行叹了口气,“等他回来,那家里哪还有可用的东西,尽被偷完了,就剩个木头架子。”
十二岁的小孩子,省吃俭用大半个月,好容易攒了几十文钱。他踩着破破烂烂的草鞋,揣着沉沉的钱,听了一路叮呤咣啷的响声,吞着口水也不舍得买块带糖的饼。跑回家,见到的却只有风穿陋室,四壁空落而已。
“十七岁成了亲,妻子怀孕的时候被所谓的武林中人调戏,性子刚烈就顶了几句,被一脚踹上后腰,一尸两命。”温客行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动。“二十岁,他接了单子送货,劫富济贫劫到了他一个木工头上,待他很好的大师兄头颅都被砍掉,他右手手筋被挑断,从此再做不了木工。”
“凡此种种,直到他二十七岁,终于逼到了他的极限。”
“这小子在那穷乡僻壤也算是个奇才,无师自通就懂得收拢人心,把原来的那个小地方的江湖老大推翻了,自己上位,坑蒙拐骗,说服手下和他一起做事。当年害过他、害过他爷爷奶奶的,全都被他杀了。”
龚俊见温客行不说话了,拽着他的袖子问,“后来呢?”
“后来……”温客行耸了耸肩,仰头看向天地的眼神带着一丝悲悯。
“你在这看到他了。”
傲崃子随他们一起走了,说要一起送安吉四贤去客栈,然后再回卿玉楼等候。
忙乱了一早上,温客行方才能拉着龚俊好好坐下来,吃上裴夫人给他们留下的早餐。龚俊刚捡起一个包子,烫得左右手倒了好几下,便听见院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他刚想扔下包子埋怨几句还让不让人吃早饭了,便见周子舒愣愣地站在外间,盯着满地的血迹,半晌才偏头望向温客行,不可置信似的开口问。
周子舒“老温……那假琉璃甲果真……安吉四贤何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