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怪物

　   迷雾格外刺鼻，眼前仿佛不是雾，而是无数在空气中漂浮蠕动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从他的四面八方捆缚过来。

　　温客行眼前一片白雾茫茫，多年来处在危险中的警觉，让他第一时间便拼了要往龚俊的方向冲。乍一听见他出声制止，脑子还没转过来，脚步先不自觉停了。

　　一声制止之后，对面忽然传来急促的破空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

　　“阿俊！”温客行眼睛通红，手上使了十分的内力，白扇翻出巨大的气浪，将雾气短暂地扇出一个通道来，然而很快，这些雾气又如附骨之蛆般涌了上来。

　　对面悄无声息。温客行眼力极好，雾气被驱散开的瞬间，首先反射出银光的是戳在地上的根根弩箭，估计能有两根手指粗，有十多根。箭头毫不留情地扎入木地板，以扎入的箭头为中心折射出木头碎裂的痕迹。

　　庆幸的是，地上并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然而庆幸还没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对面只有一个刑床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被铁床弹开的弩箭弯了，零散地倒在一边。

　　就在雾气弥散开的这须臾内，龚俊和张成岭，竟然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温客行勉强用袖子捂住口鼻，右手挥舞铁扇，丹田处传来一阵刺痛。他心中一凛，顺着记忆中毒菩萨逃走的方向，右手猛地发力，将铁扇钉上墙壁，同时脚下蹬地，凭着听力踩了三步就运起轻功，正好稳稳地立在了扇子上。

　　他尚不死心，摸索着跳上窗台，从墙壁上拔下扇子，再次勉力扇出一股更强的气浪来。

　　仍是只有一张刑床。

　　房间的雾气好像能看见人似的朝他裹挟上来，温客行咬牙攥着扇子，转头破开了窗子，一个前滚翻到了丛林中，外头的雨一股脑浇下来，把他淋了个透心凉，也淋了个彻底的清醒。

　　毒菩萨，他曾从绿妖口中听到过几次，艳名冠绝天下，毒术出神入化。传说她一身都是毒物，从发丝到皮肤无一不毒，常人轻易碰她不得，却从未听说过她有这样远攻的手段。

　　毒菩萨洒下毒粉的时候，他离她最近，手上速度并不慢，很快将毒粉向反方向扇了回去。他看得清楚，雾气并不是从毒菩萨的药粉上起的，那么就应该是借着毒菩萨出手时，有人开启了房间的另一个机关。

　　看弩箭配置的架势，这该是毒蝎基地的自保机关。龚俊恐怕是听到了机括启动的声音，才会制止自己前去。

　　可是他们二人又去哪了呢？

　　如果有人在背后控制机关，为什么不在他们进来的第一时间启动，而要在龚俊救下张成岭以后才开启？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温客行目光沉沉，盯着黑夜中已经开始有白雾散出的院落。那雾气被雨一打就散了，却还是执着地从房间里向外膨胀；房间里的烛火忽然灭了，黑漆漆的，像是人头蝎尾的怪物，在雨夜里留下的倒影。

　　脑子里一阵晕眩，温客行忍不住翻转手腕，铁扇的扇尖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血腥气漾在鼻尖，痛感针戳一样打到脑子里，让他感觉自己清醒不少。

　　黑暗是他的宿命，他心想。黑暗于他而言，才是如鱼得水的事情，竟在鬼谷前头装神弄鬼，也是有些胆子。

　　微光在全然的漆黑中显得刺眼又突兀，雨水浇得有些变形，慢慢描绘出一个人的影子。温客行耷着眼，四根指头压在扇骨上，从里衣上撕下一块还算干燥的布料，把左手掌心的伤口勒紧了。血不再往下滴落，慢慢地黏着在布料的困局里。

　　他靠着墙。从这里到人影处，有一条长而狭窄的巷子，一旦踩中了什么机关，便很难再躲开。方才还举着火把巡逻基地的蝎子们也在瞬时不见了踪影，整个院落似乎只剩下温客行一个人。

　　万一那光里的是龚俊呢？

　　温客行不敢赌。

　　巷子里像是有种吸光的材料，他乍一踏上去，连月光都好似被吸了干净，扇子的白都看不见，真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太安静了，他靠着墙小心地摸索，连手指搭上青石壁的声音都好似被忽然放大了很多倍，连带着他自己的呼吸声，总是在心里自己吓自己一跳。

　　他走了很久，走到后来有些心急。那微光还是好整以暇地落在那里，不远不近，稳稳地照着一个清瘦而高挑的背影。

　　“衍儿，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温客行听见声音，立时将扇子甩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向声音处抛去。

　　然而背后什么都没有，扇子“当啷”一声撞上墙壁，软塌塌地掉在地上。

　　“阿行，我教过你，鬼是不能有情的。”

　　他有了准备，指尖凝出剑气，缓缓转身。一张深红色的鬼面具忽的出现在他面前，被他剥皮抽筋的老谷主狞笑着扣住龚俊的脖颈，另一只手拎着剔骨刀，对准了龚俊的额头。

　　温客行稍稍迟疑了一下，忽的旋身绕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手上重重劈下。

　　只见一道影子闪过老谷主身后，老谷主手上顿了顿，脑袋像球一样咕咚一下滚到了地上。眼睛合不上，还在朝温客行笑，嘴角越咧越大，一排排三角形的小尖牙冒着青光，密密麻麻地露出来。

　　温客行顾不上它，正盯着地上咳嗽着的龚俊。腰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迫使他向前一个踉跄。还没站稳，那把剔骨刀忽然就到了眼前，刀锋都被血浸成了深褐色，离温客行的眼睛只有分毫距离。

　　温客行脚下轻巧撤步，整个人向侧边转，右手撑地向后仰去，同时左腿为支，右腿带着劲风打向拿着刀的小鬼，登时把他打飞了出去。他稳稳落地，手背搭上左腰，被鲜血糊了一手背。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转头望去。

　　身后，前方的巷子里站满了手持武器的小鬼，面色青白，眼神呆滞不似活人，冷冷地盯着他。

　　你大爷的。

　　温客行轻轻舔了舔手背的血，苍白的嘴角显得殷红极了，和那些小鬼背后泛起的雾气一样，诡异的红。他大喝一声，一脚蹬上墙壁，就在他动身的那一刻，对面的小鬼也动了，朝着他的方向拿着武器冲了过来。

　　这些小鬼没有内力的概念，打很好打，就是太多了。温客行双掌送走两个，低身躲过砍刀，丝毫不顾身后两个小鬼划伤了他的肩膀，倏忽上前穿破了对方的咽喉。弩声破空而来，堪堪擦着他耳边飞过，被他一手拽住了，带着内力又扎穿了三四个。

　　他反手掐着一个小鬼的脖子就要扭断，余光却瞟到龚俊瘫在墙边，一个小鬼正拿着剔骨刀朝他的头顶戳去。温客行手上立时用劲收割性命，蹬着他的尸体落在龚俊身边，用那把剔骨刀戳进了小鬼自己的心脏。

　　“阿俊，”温客行慌忙回头，身上的伤痛都被他暂时性地忽略了，“你没事吧？”

　　龚俊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有些委屈地向温客行伸出了手，“阿温，你为什么不过来？”

　　温客行懵懂地就要伸出手与他相握，手心相触的一刻，他被冻得一激灵——龚俊的手怎么那么冰？活人会有这样的体温吗？

　　还没等他昏沉的大脑反应过来，眼前的“龚俊”嘴角微微一笑，他感觉自己被一阵大力拽了过去，紧接着腹部一阵冰凉。他后知后觉地低头，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插进了他的身体。

　　如果是你……

　  如果你想要，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龚俊”猛地把剔骨刀抽了出来，剧痛才和鲜血一起蜂拥而至，仿佛要把温客行的大脑都撕裂掉。他茫然地望着“龚俊”，瞳孔开始涣散，整个人摇摇欲坠，眼睁睁地望着“龚俊”再次举起了刀，朝他的脖颈劈来。

　　“温客行你个蠢货！”

　　忽然有人极大力地把他从刀下推开，对面的“龚俊”被一个鹰钩爪抓掉了脑袋，一阵极刺鼻的气味从他鼻尖划过，刺激程度比方才被捅个窟窿更甚，逼得他咳得鼻涕眼泪横流，好不狼狈。

　　与此同时，大脑仿佛被揭开了层层帷幕一般，忽的亮堂起来，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身上的伤口也开始逐渐叫嚷，痛得他几乎要跪坐下去。

　　他抬眼望去，自己竟身处在一个空旷的郊野，离毒蝎基地已经很远了。身边四零八落的，都是一种人形的怪物的残尸。方才推开他的人是一名陌生的青衣男子，手上鹰钩爪转得虎虎生风，左手放在口间，正发出高亢尖锐的哨声。随着哨声传向远方，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竟有一批批以鹰为主的鸟类盘旋而来，猛地下冲开始啄食腐肉。

　　这个人的右手边，张成岭抓着他的衣袖，眼睛哭得通红。而瘫在他背上，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呼吸微弱的人，正是龚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