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酒馆里白愁飞一人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旁，桌上的酒水摆得整整齐齐的，他似乎是在想什么，一时半会儿的，双眼放空，显得有些呆呆的。
一身红衣的苏梦枕走了进来，他坐在白愁飞的身边，店小二便将酒端了上来，摆在苏梦枕的面前。
“客官，你的酒。”
“咳咳......”苏梦枕尚未开口说话，出口的便是一串咳嗽，他躬身低低地咳嗽着，可是这咳嗽声却怎么都压不下。
白愁飞坐在一旁，耳边听着苏梦枕的咳嗽声，却觉得肺腑里也是一阵难言的刺痛，他不着痕迹地举起酒杯，混着酒水，又服下一枚药丸。一张惨白的脸在这一瞬间有一丝的红润，但很快又慢慢褪去。
他没有去看苏梦枕，而后低低地开口道：“金风细雨楼屡遭打压，大哥又重病不起，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派出楼里精锐，想要把我从大牢里救出来......”
“这份情义，令人敬佩。”白愁飞举了举酒杯，对着苏梦枕颔首示意。
苏梦枕面上一片冷凝，他的声音略微沙哑：“人在哪儿？”
白愁飞咽下口中的酒水，他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这一抹笑，并未达到眼底，反而是带着些许自嘲：“龙啸青和莫北辰已经死了，我杀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怒意勃然的苏梦枕，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但是面上的笑却很是可爱，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孩童。他生得好，纵然此时看着苍白清瘦，但在柔和的光线下，却也让人觉得惊艳。
不疯魔不成活，他既然打算踏上这一条路，那么一切的骂名与罪过，便都打算背下了。
况且，那些条人命也确实是因为他死的。
“不过，朱小腰还活着。但她现在应该不想见你。”白愁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其实他此时不应该喝酒，每一口酒喝下去，都化作浓烈的火，在他的五脏六腑间燃烧，一丝丝的痛意从脉络中提上来。
苏梦枕始终没有看向白愁飞，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酒水，晃悠悠的酒水在阳光下透出一抹澄澈，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可是身边的人，此刻的心思却是深不可测。
“你变了。”
“我知道你会变，刑部大牢的酷刑，小石头的死讯，我想过各种可能，再见你时，你已经是一具尸体，”苏梦枕长长叹了一口气，“但我告诉我自己，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你带回我身边，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对出生入死的兄弟下毒手！”
白愁飞愣愣地看了苏梦枕一会儿，忽然笑了。
大笑。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泪都流了出来。
苏梦枕看着他笑，只微微皱眉，眼中似有寒光掠过。
白愁飞看得出他隐藏得很深的惊讶，这让他觉得更好笑了。
苏梦枕，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你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不是早该知道了吗？
等白愁飞终于笑完，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双眼似淬了毒的刀子一般狠狠瞪住苏梦枕，近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苏梦枕，你什么意思？”
见苏梦枕依然不回答，他忍不住上前几步，大声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自己作弄成这副鬼样是什么意思？”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口气，冷笑道：
“你装成这样，是做给谁看？”
“你以为你现在这样，我就会心软、我就会可怜你，我就不会对你动手了吗？！”
“我告诉你、我杀了所有你派来劫狱的楼里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派人来劫狱，所以早就带着刑部的兵埋伏着——”
“我还亲手杀了龙啸青和莫北辰！”
他激动地吼道，下意识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温热粘稠的血，从指缝间滴落的那种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那天晚上他洗了很多次手。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杀人时那样。
白愁飞激动到近乎失态。
但是苏梦枕看他的眼神却很冷。
这种冷，不是他所期望看到的那种似寒火幽幽燃烧着愤怒的冷，而是一种不为所动，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冰冷。
这个表情，他是在走神？
他现在面对我，居然还有心情想别的？
这是、这是在看不起我吗？
——苏梦枕竟然敢无视现在的我？
从白愁飞笑的那刹那起，苏梦枕就忍不住按住袖中的红袖刀。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他不知道白二今天发的哪门子疯。
甚至某一瞬间他有怀疑过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白愁飞。
（老二居然在我面前失态至此、这样空门大开地面对我？）
若在刚刚白愁飞仰天大笑、心情激荡之时瞄准他的破绽出手，苏梦枕早已杀死了他七次。
但正因为白愁飞面对的是苏梦枕，红袖刀便始终安稳地收在鞘中，藏在袖中。
苏梦枕静静地听着、看着白愁飞在他面前近乎癫狂的情态。
他意识到了这件事：
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白愁飞，他绝不是在表演。
惊愕感（或许荒谬？）在苏梦枕心中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他在脑海中迅速翻找了一遍是否有可以像这样篡改、捏造大量记忆和认知的奇药或秘法，结论是：闻所未闻。
可他的的确确就是白愁飞。
白愁飞做了他几年的副手、兄弟，他的站姿、动作、习惯甚至说话的停顿与呼吸他全部了如指掌。（不过想必老二对他也是如此。）
只是怎么会突然说起……疯话？
这是撞邪了不成？
有的坎儿，迈过去。就是一瞬间的事。”有些决定，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白愁飞的眼中带着一丝决绝，但却无半分的后悔。
“你替我和老三顶了罪，”苏梦枕侧了侧头，眼眶微微发红，“替细雨楼顶过这一劫，楼主的位置，你扛得起......”
“够了！”白愁飞回过头来，盯着苏梦枕，“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我就问一句，当时不是和你说过，小石头会有危险，你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找他！”
苏梦枕沉默了许久，当时他以为是白愁飞受了蚀心丹的影响，当时白愁飞说的话，他并未放在心上，何况杨无邪那时候打探到的消息，是小石头在路上有神侯的人在照应，他以为一切都会平平顺顺。可是谁能想到......
白愁飞低下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一笑道：“如今，有些东西，你想给，我却不想要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很平淡，但是却带着一抹不甘与怨愤，这一抹怨，却不是针对苏梦枕，而是针对当时无能为力的自己。
白愁飞抬眸看向这一座酒馆，他轻笑一声，随后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个酒馆，是雷媚带我来的，她说这是京城最贵的酒馆，你呀，雷损哪，都在这儿喝酒，这里就是江湖之巅。那时候她还说，我没资格坐在这儿，更没资格留在京城。”
“当我现在加入有桥集团，我就有资格坐在这儿了。”白愁飞的声音很轻，出口的话也是轻飘飘的。可是这话，入了苏梦枕的耳，却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砸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白愁飞心中有怨，却不曾想，已然入了魔了。
“这顿酒，我做东。但江湖之巅的位置，只能一个人坐，那个人就是我。”白愁飞将酒壶的中全部饮尽，做戏做全套，到了此刻，他回不了头，便只能一路往下走，无论前方是黄泉绝路，还是康庄大道，都是无怨无悔。
“你知道蔡相在做什么吗？”苏梦枕似乎还想劝一劝白愁飞，但看着一脸平静的白愁飞，却是心头微微发寒，“你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是替他做事。”
“二弟，这真是你想要走的路吗？”
“这条路能帮我得到我要的一切，”白愁飞看向苏梦枕，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一抹淡漠，“我为什么不走？”
“苏梦枕，其实你我早已心知肚明，你跟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白愁飞的眼中一闪而逝浅浅的痛楚，“要是没有小石头，你跟我也做不了兄弟。”
“现在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可顾及的了。”白愁飞举起酒壶，他转过头来，看向苏梦枕，“今天这杯断义酒喝了以后，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他日刀剑相向，不必留手。”
白愁飞不等苏梦枕动作，他抬首，就壶中的酒饮下，而后将空荡荡的酒壶放置在桌上，他的这般态度，似乎是刺痛了苏梦枕，苏梦枕咬咬牙，伸手将面前的酒壶拿起，揭了壶盖，浓烈的酒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本是美味的酒水，此时喝起来竟带着些许苦涩。
一壶空，苏梦枕将空酒壶重重地砸在桌上，随后起身离开。
白愁飞安安静静地坐在酒桌前，与先前等待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他的面色越发惨淡，在光晕之下，仿佛是要消融了一般。
枫桥酒馆的角落里，一道暗影闪过。
白愁飞这时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摁过心口，心口处的凝滞感让他略微有些喘不上气，但是他知道今日这一言一行，算是给出了蔡相想要看到的一切答复。
他没有离开酒馆，而是坐了好一会儿，在天色擦黑的时候，才慢慢地走出了枫桥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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