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墨兰倚在窗前,望着院中被雨水打落的海棠花瓣。三个月了,自从小娘被发配到乡下庄子,盛府仿佛变了个模样。
"四姑娘,大娘子请您过去。"丫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墨兰蹙眉,自从议定了与李家的亲事,大娘子对她的态度微妙地变了。不再冷言冷语,却也谈不上热络。
正院里,大娘子正在翻看账册,如兰在一旁拨弄算盘。见她进来,大娘子抬头道:"坐吧。既然与李家定了亲,有些事该学着做了。"
墨兰怔了怔,没想到是这事。
"李郁是李家嫡子,你将来是要做主母的。"大娘子推过一本账册,"从今日起,跟着我学管家。"
王若弗将账簿轻轻推到墨兰面前,“这月厨房的采买账目,你且仔细核对。米价涨了两成,里头怕是藏着猫儿腻。”
墨兰垂眸望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指尖微微发颤。她从未想过后宅的账簿竟如此复杂,往日在林栖阁里,林噙霜教她的是如何调香、如何描眉,如何在父亲面前做出柔柔弱弱惹人疼爱的模样。那些精心设计的偶遇,那些恰到好处的泪水,此刻在这堆积如山的账簿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母亲,这月胭脂水粉的花销...”如兰趴在桌案上,粉扑扑的脸蛋凑过来,“长春铺子新来的口脂,红得可好看了!”王若弗抬手轻敲女儿的脑袋,“就知道惦记这些!你且看看墨兰,学学如何算账。”
墨兰心中一怔。阳光落在如兰的发梢,将她的影子投在账簿上。这个平日里只知撒娇胡闹的五妹妹,此刻竟能熟练指出账目中的错漏,说起府里的人事安排也是头头是道。在她从未涉足的这方天地里,如兰懂得远比她多。那些她听都没听过的门道,如兰却能说得头头是道。
如兰一边摆弄着手中的账本,一边对墨兰说:“学这些可不是为了嫁人,只是为了变得强大,不被人诓骗。咱们虽是女子,困在后宅,可也不能任人拿捏。”
“墨丫头,你听好了。”王若弗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世道对咱们女子是苛刻些,但你是盛家的姑娘,背后有父亲兄长撑腰,何苦学那些小家子气的手段?”她的目光扫过两个女儿,“将来嫁了人,更要记得,夫妻之间,当如并蒂莲,各自生在水里,却能共撑一片天。”
此后的日子,墨兰像是推开了一扇全新的门。每日清晨,她与如兰一同到议事厅听王若弗教导。从安排仆役分工到应对府中琐事,从处理庄子上的收成到周旋各府的人情往来,大娘子都毫无保留。闲暇时,王若弗会让厨房做些时新点心,桂花糖糕、玫瑰酥饼,总要分她一份。
墨兰惦记着庄子上的林小娘,每当府上有人去庄子,她便托人捎些东西。趁着父亲不在府中,她还会跟着三哥哥偷偷去看望小娘。大娘子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阻拦。
如兰见了,总是打趣她:“现在知道我母亲仁厚了?”墨兰这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错怪了大娘子。她以为是林小娘的柔情让父亲沉迷,大娘子不得不妥协,如今才知道,不过是大娘子大度,不愿计较罢了。
墨兰跟着大娘子参加过各种宴会,也见识到了别家主母对待庶女的态度。就像康家,庶女在府中几乎没有容身之地,动辄打骂,毫无尊严可言。相比之下,她在盛家能得到大娘子的教导和包容,是何等幸运。
然而,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如兰和靖王的流言蜚语突然传遍街头巷尾,父亲得知后勃然大怒,竟要亲手勒死如兰。墨兰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父亲,那狰狞的面容,仿佛要将如兰生吞活剥。看着如兰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无情。
大娘子为了如兰,和盛紘大吵了一架。那一场争吵,几乎掀翻了盛家的屋顶。从那之后,大娘子虽依旧是盛家主母,却和盛紘形同陌路。
如兰入宫那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大娘子站在府门前,手中的帕子绞得变了形。陛下只说让如兰入宫学规矩,却未言明归期。
“母亲,回屋吧。”墨兰撑着伞,轻轻扶住大娘子颤抖的手臂。她从未见过这个总是雷厉风行的嫡母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葳蕤轩里,大娘子终日望着如兰往日的物件出神,眼底满是忧色。墨兰便日日来陪,有时端来厨房新熬的粥,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
“你倒是有心。”大娘子某日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海棠花,那是如兰最讨厌的绣活。
墨兰低头绞着手指:“五妹妹定会平安的。”
半个月后,如兰的信终于送到。大娘子捧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墨兰不得不帮她展开。信上说宫里静妃娘娘很和善,点心着实好吃,母亲,不要担心!
“这个馋丫头!”大娘子笑骂着,眼泪却打湿了信纸。那晚,她终于吃了半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饭。
出嫁前日,大娘子突然唤来她和三哥哥:“去庄子上看看你小娘吧,带上列氏一起去,出嫁了,往后见一面也没那么容易了。”
庄子里,墨兰见到了素衣木钗的林小娘。那个曾经满头珠翠的女子,如今正跪在佛前诵经。
“阿娘!”墨兰扑过去。
“墨儿来了。”林噙霜转身,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看到你们兄妹过得好,娘就安心了。”
墨兰的泪夺眶而出:“阿娘不要墨儿了吗?”
林噙霜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大娘子是个实心待人的好人,这些年的亏欠,怕是还不清了。”她忽然偏过头去,望着窗外随风轻摆的新柳,“记得幼时,你外祖母总握着我的手教我读书识礼,说女子当如兰草守正,可我终究是迷了路。”
她将墨兰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幸好,还来得及回头。往后青灯古佛相伴,每日抄经赎罪,把从前的自己一点点捡回来了。”
墨兰哭倒在林小娘怀中,一遍遍唤着阿娘。
出嫁当日,墨兰身着嫁衣,向大娘子行大礼。
“母亲。”这一声唤得真心实意,不再是迫于礼教的敷衍。
大娘子依旧神色淡淡,只是为她整理霞帔的手格外轻柔:“记住,遇事多思量,受了委屈就捎信回来。”
三哥哥背着她出阁时,声音有些哽咽:“记住,哥哥永远是你的后盾。”他顿了顿,“要像现在这样,一直爱惜自己。”
轿帘落下,前路未知。但墨兰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