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如兰

辰时三刻，乾清宫已沐浴在熹微晨光中。如兰亲手为元欢系上杏黄色绣福字围嘴，小公主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晃着两只小脚丫，眼巴巴地望着膳桌上冒着热气的鲜虾馄饨。

“来，张嘴。”如兰舀起一勺吹得温热的馄饨汤。元欢乖巧地张开小嘴，露出两颗新长的小乳牙，吃完还不忘冲母亲甜甜一笑。

萧景琰端坐主位，目光扫过膳桌。三岁半的元时正挺直腰板，努力学着父皇的样子握筷，只是那双肉乎乎的小手总是不听使唤，将水晶虾饺夹得摇摇欲坠。十四岁的庭生见状，不动声色地将一碟易夹的糕点移到弟弟面前。

一起用早膳是如兰执意要求的。自嫁入东宫再到母仪天下，她心底总揣着个暖烘烘的念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围坐吃饭。若不是芷萝宫离乾清宫实在远了些，她定要差人去请静妃同席。此刻看着元欢小口小口吃着馄饨，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还时不时对着她露出没长齐乳牙的甜笑，如兰只觉得胸腔里涨满了软软的暖意。从前在盛家时，便是盛纮难得归家吃饭，也总被林姨娘搅得鸡飞狗跳，争吵声，总让那方餐桌覆着层化不开的阴霾。

哪像如今，萧景琰正低声问着庭生昨日的骑射功课，又转头指着食案上的点心匣，教元时辨认“枣泥酥”三个字的字形，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跟着念，把“酥”字念成了“苏”，逗得如兰忍不住轻笑出声。

早膳毕，庭生自觉地牵起元时的手：“弟弟，该去上太傅的课了。”元时还惦记着碗里没吃完的糖糕，被哥哥半哄半劝地拽走，临出门还回头朝如兰使劲挥手。萧景琰整理着朝服玉带，如兰抱着元欢送到门口，教女儿挥舞着小胖手：“元欢，跟父皇说再见呀。”元欢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皇”，那软糯的童音让萧景琰忍不住回头，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才转身离去。

目送他们走远，如兰抱着元欢在庭院里转了两圈，看她追着蝴蝶笑得咯咯响，便唤来奶娘照顾。

回到内殿，她唤来贴身侍女喜鹊：“今日拓跋雪要进宫祭奠先帝，你帮我拾掇拾掇。”

铜镜前，喜鹊手脚麻利地为如兰梳起朝髻，孝期内，不亦过份艳丽，乌发间点缀着几支赤金点翠步摇，一袭淡蓝色绣玉兰纹的常服衬得她面色莹润，既端庄又清爽。如兰对着镜中的自己弯了弯唇角，拓跋雪是很漂亮，可是她更喜欢自已的模样。

凤仪宫正殿内，如兰端坐于正主位，她指尖轻轻抚过腕间的玉镯，努力平复着心跳，静静地等着拓跋雪。

拓跋雪近看更美，恍若仙女下凡，她盈盈下拜，姿态无可挑剔：“拓跋雪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公主不必多礼，赐座。”如兰声音温婉，唇边噙着笑意，“公主气色甚好。”

拓跋雪落座，“谢娘娘夸赞。刚为先帝上香，心绪难免有些沉重。见到娘娘如沐春风，倒觉心安许多。”她抬眼，目光真诚，“雪儿在大梁举目无亲，唯有娘娘让雪儿倍感亲切，如同长姐一般。”

如兰笑笑：“公主言重了。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大梁，自当热情款待，若有人怠慢，本宫绝不饶他。”

拓跋雪笑容明媚地转移话题：“说起心安，雪儿一路行来，见大梁物阜民丰，风光旖旎，尤其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真真是如诗如画。比起我们北燕的苍茫草原，别有一番精致韵味。”她言语间满是赞叹，眼神却细细捕捉着如兰的反应。

“公主喜欢便好。”如兰含笑回应，顺势问道，“本宫久居深宫，倒是无缘得见北燕风光，听闻草原辽阔，牛羊如云，夜观星河，手可摘星辰？”

“娘娘说的是。”拓跋雪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很快被笑意取代，“草原壮美，心胸也随之开阔。只是冬日苦寒，风沙凛冽，不及大梁四季分明，温润宜人。娘娘若有机会，定要去看看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好奇，“听闻娘娘育有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雪儿备了些北燕孩童喜爱的玩意，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见？”

如兰面上却露出歉然：“公主有心了。只是元时和元欢年纪尚幼，元欢前几日偶感风寒，太医嘱咐需静养，元时也需专心启蒙，实在不便见客，还望公主见谅。”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拓跋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化为理解：“是雪儿考虑不周了。小殿下玉体金贵，自当精心养护。”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几分依赖和试探，“那雪儿日后想念娘娘了，可否常来凤仪宫向娘娘请安？雪儿在这金陵城中，只觉得娘娘是唯一可亲近、可信任之人，如同亲姐姐一般。”她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孤女般的期盼。

如兰对上那双含情的眸子，笑容依旧温婉，眼底却平静无波：“公主厚爱，本宫心领。只是后宫自有规制，本宫亦不能违背，公主若想入宫，按例递上帖子便是。”

拓跋雪似乎并未气馁，反而顺着话头，像是闲聊般抛出一个更敏感的话题：“娘娘待雪儿如此亲厚，雪儿心中感动。雪儿听闻，陛下对娘娘情深意重，偌大后宫竟无其他妃嫔？这在我北燕王庭可是极为罕见的，我皇兄的后宫…”她恰到好处地停住，留白的意味明显，带着探究看向如兰。

殿内空气似乎凝滞了。

如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复杂，似有落寞，又似无奈：“公主，坊间传闻，多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的。”她端起茶盏，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摩挲，“陛下迎娶本宫，是先帝的恩典与疼爱。”她抬眸看向拓跋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自嘲，“公主有所不知，陛下还是靖王殿下时，曾有一位情深义重的王妃…”

拓跋雪瞳孔骤然一缩，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王妃？”

“是。”如兰语气带着一丝追忆，“先王妃与陛下情意甚笃，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便去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王妃故去后，陛下便一直未娶。若非后来先帝执意赐婚，本宫”她适时停住，唇边勾起一抹略带涩然的浅笑，未尽之言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若非先帝赐婚，她恐怕也难以入主中宫。

拓跋雪显然被这消息震住，脸上满是惊讶：“竟有此事？难道，难道陛下一直对先王妃念念不忘？”她问得直接，目光紧紧锁住如兰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如兰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斟酌词句。放下茶盏时，她已恢复了平静，只是语气带着一种身处高位、身不由己的淡然：“这本宫就无从知晓了。陛下是君，本宫是后，终究不同于寻常夫妻。有些事，有些情，藏在心底深处，外人不好问，也不该问。”她抬眸看向拓跋雪，眼神清澈坦荡。

拓跋雪凝视着如兰片刻，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媚，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娘娘这般蕙质兰心，温婉贤淑，或许是娘娘想多了呢？陛下待娘娘，定是极好的。”她的话语像是安慰，却又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探着。

如兰闻言，唇边也缓缓绽开一个得体的、无可挑剔的笑容，“但愿如公主所言吧。”她轻轻抬手，“喜鹊，茶凉了，给公主换盏新的。”

殿内熏香依旧袅袅，气氛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