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 荆棘玫瑰

华裔小姐从容淡定，粗跟皮鞋与地砖的碰撞没有细跟那么轻快，却让跟在后面的德普先生充满了安全感，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理过。

强势且有着暴力倾向的母亲和软弱又不善言辞的父亲注定了他童年生活的底色，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的处事风格。面对冲突，甚至只是观点的分歧，他的第一选择是逃避，实在混不下去就选择致歉。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天真地认为“逃避”就等于冷处理。至于道歉？对于他本人来说，是他儿时面对母亲拳脚相加的本能，也是他柔软内心的直接映射；而对于团队而言，在任何有争议的消息面前，道歉，是一个公众人物最正确的公关辞令。直到他走在苏晏晏，哦，也就是布里安娜后面，他突然意识到，人生好像还有另一种活法。

苏晏晏看不到她身后崇拜的小眼神，她的目光已经被校长桌上那堆碎瓷片吸引。

瓷片被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包过，看着“生前”应该是个薄胎细瓷的粉彩花瓶。看款识是清末的官窑，只是变了色的款识和长春百子图粗糙的画工，怕是做这个瓶子的师傅当场就掉了脑袋。想到这儿，苏晏晏标准的微笑中带了一丝玩味。

苏落落看着莫名其妙出来的瓷器碎片都气得快跳起来，还没张嘴就让莉莉给拉了回来，只能低声抱怨。

苏落落碎的不是这个！这个花瓶他平时都当宝贝锁柜子里的，不是我打碎的！

苏晏晏假的。

边上一大两小不约而同的露出小松鼠见着松果的表情，小老外就算了，这把一堆大牌穿成地摊货的爹怎么也这么好骗？说什么信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傻乎乎的，大概率是搞艺术的富二代——喝着万把块的酒，画着鬼画符的画儿，花着信托的钱，不停地结婚离婚换女朋友。

苏晏晏想着不靠谱的队友，瞟了一眼站在校长边上看似老实巴交但眼里满是算计的拉丁男人和正在跟校长胡搅蛮缠的东南亚女人，顿时觉得头疼。虽说是假的，但是高仿和九块九包邮还是不一样的。

流到海外的所谓的“清末官窑”彩瓷大概率是两种。

一种是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同泰祥为代表的景德镇明清官窑高仿小窑，其仿烧出来的明清官窑高仿品已在拍卖市场大肆流行。她导师当年上课的时候还分享过自己在在景德镇某家著名高仿窑场的切身经历。说是主人不避生人，公开拿出乱真的仿品，清乾隆款高仿品叫价二三十万，拿到中级拍卖行，可拍到四五十万一件；清光绪款高仿品叫价五六万，拿到中级拍卖行可拍到十万以上。

第二种就是七八十年代出国热的时候的创汇产品。只是好在纯手工，仿得明明白白，质量倒是很能保证。从某个意义来说，就算是真品。

只可惜，这个是民国的仿品，相比较拉丁男人预期的价格那是天差地别。不过，怎么样也算是有点年份，老老实实拿出去卖，也够他们一家子一周的生活费。

苏晏晏突然想到九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跟着领导去北京出差，开完会还有半天没安排。他们几个小年轻就拽着国博和故宫的同行去逛潘家园。那时候潘家园已经没什么好东西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做假还花点心思，弄得真假辨；到了那会儿，已经是连表面工夫都不愿意做了。于是乎，他们一群不是干一线考古研究的就是干文物修复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潘家园的小贩举着一只玻璃做的镯子，信誓旦旦地说着是西周的文物。最气人的是，那骗子卖得齁贵，居然还有冤大头不懂装懂地往上凑。最后硬说是清康熙年间的，乐呵呵地砍了一半价。一块儿去的小伙子实在看不下去上手拦，还被当成过来截胡的，惹了一身腥。

眼神贪婪的拉丁男人逐渐和那天嘴上说着肉疼眼里闪着得意的文物贩子的样子重叠，这让苏晏晏不得不感叹——哪有那么多文化壁垒，都是人，人性都是相通的，怎么样都逃不了功名利禄的怪圈。

说回这个事儿吧，就像她那个一心向钱看齐的发小庄晓梦的经典名言——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是你的钱还不够多。所以这姐们儿一直以来都是目标明确，在苏晏晏一心只求诗和远方的时候，她就一头猛扎进了风投圈，全年无休的007，连孩子都差点生在每周例会上。

校长苏小姐？

苏晏晏回神，看向满脸愤怒无奈的校长先生。给未成年的学生找了这么一个危险的住家，校方需要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是国际学生，如果牵涉到种族问题，那就更是麻烦事。中年男人烦躁的情绪只能发泄在没剩几根毛的头皮上，看得苏晏晏很是为那几根独苗忧心。很明显，拉丁男人绝对够小心。他有极强的法律意识，原因就是他没用管制刀具，也能清楚地说出“在白天只是持刀威胁且骂人，这种行为不会构成犯罪，也因为情节不严重达不到治安处罚的程度”这样的专业法条。

苏晏晏Oh, sorry. What did you just say?

校长Mr Martinez stated that our girls had made the first move. He felt he could do without the other costs if you agreed to pay for his financial losses.

#苏落落他放屁！

校长What？

苏晏晏Nothing. 苏落落，多喝点水。

苏落落刚要说自己喝饱了苏打水就看见了她姐姐温和的笑容下满含杀意的眼神，小动物的天性告诉她——这个时候就应该果断闭嘴！

苏晏晏What are the other costs?

房东马丁内兹Almost getting hit by a cup on a weekend morning and then being questioned by the police is a very bad experience. And，time, u know. I've always been generous.

边上的队友端着咖啡一口喷在了地毯上，紧接着是一连串熟练的道歉。苏晏晏默默移动了位置，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自己旗袍下摆，所幸，还是白的。苏晏晏正对上拉丁男人的眼睛。拉丁男人对着边上的白人家长还算客气，但是对上苏晏晏，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都是有色人种，那个人的国家人均GDP还不知道是中国的几分之一，他自己又天天干着欺软怕硬坑蒙拐骗的勾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越感？苏晏晏笑得越发温和，心底琢磨着怎么样也要在他的七寸上狠狠捅上一刀。

一边，德普先生默默打开了藏在衣兜里的录音笔。经历过前妻的诬告，德普先生在上一段婚姻中的收获之一就是要时刻记得保留好证据。内向的性格加上几十年的好莱坞从业经验，让他在没有荷尔蒙的干扰下对陌生人有着极强的甄别能力。现下，温和的东方小姐要被那个男人算计。人心难测，谁知道证人什么时候就改了证词。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留个音频，以防万一。

拉丁男人拉着他的东南亚太太不断地在德普先生和苏小姐的脸上瞟来瞟去，看着男人一副为女人马首是瞻的模样，再看看女人笑得端庄大方气定神闲，顿时有点慌了。财帛动人心，马丁内兹坚信自己以往的经验判断——中国人，有钱又懦弱。一个只会穿好看衣服的女人，是翻不起什么大风浪的。他看着眼前看着就不差钱的白人家长，顿时觉得百万美金就在狂奔进他钱包的路上。

房东马丁内兹你家孩子打碎了我的瓷器，对，就是这个花瓶。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在当时，花了很多钱。

#校长然后你带着这么大的家伙从墨西哥到的洛杉矶？据我所知，在你做寄宿家庭之前一直在换工作，整个西海岸你都住过。

房东马丁内兹很辛苦，但是值得。我看过佳士得的拍品，有一个挺像的，那我的这个要是没有被他们打碎，价格只会更漂亮。

#校长拍卖一物一价，你没有办法确定这个也是个幸运儿，甚至，你都没有证明它是个真品。

房东马丁内兹你们更没办法证明这是假的，没有专家会跑这么远只为鉴定一堆碎瓷片。而我，有一个很有名的中国专家给的鉴定书，这个还花了我30美元，可没心疼死我。不过，现在看来，很值得。一个几百年前的古董，只要你们一百二十万美元，你们不亏。

真到了自己头上，苏晏晏就觉着自己是那个孤立无援的胡亥，面对着指鹿为马的赵高。对于这件事情，最好的解释就是——一个人永远都赚不到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钱；抛开这件事情，苏晏晏只是突然理解了一辈子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老头面对着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师兄寄来的字画复印件，潸然泪下。我们这个民族珍视的东西，成了外人牟利的途径。最出名的就是圆明园和莫高窟，至于别的，从馆里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捐赠就可见一斑。最要命的是，那些所谓的“商人”，赚着我们文化的钱，却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们这一群人。眼前的阿根廷人如此，某些个奢牌的老板亦如此。

苏晏晏有时候很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生出能上升到家国的思考。它无意识地眼神飘忽，在撞上边上美国人的眼睛后终于安定了下来。

美国人不知道已经看了她多久了。直接证据就是，当他们眼神对上的那一刻，美国人的眼里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快乐。美国人偷偷向她晃了晃背在身后的录音笔，笑得单纯。他太像十年前的苏落落，拿着一张考了98分的数学卷子，等在虹桥站的出口，骄傲得像个小傻子。

苏晏晏Mr. Choo, in Boston, right?

房东马丁内兹你怎么知道！

苏晏晏是他吧。

苏晏晏调出一份电子版的旧报纸，一张满是岁月痕迹的老脸还没等德普先生看明白就怼到了拉丁男人眼前。自作聪明的拉丁男人显然被眼前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连忙称是。

苏晏晏这是五年前的报纸，他被捕了，在北京，因为诈骗。不要急着反驳，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带来灿烂的历史文化的同时，也为仰赖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混口饭吃的骗子和倒爷们提供着土壤。坑蒙拐骗赚的盆满钵满的不计其数，锒铛入狱的也大有人在。平日里，苏晏晏是不会关注一个骗子进提篮桥这种事情的。这还得谢谢那个当年刚到美国挣钱心切，租下一栋楼当二房东为了多挣点昏头找的合租韩国室友。 小姑娘有点小家底，操着一口稀烂的韩式英语过来读语言班。也不知道是不是韩国人真的进化掉了睡眠，那是天天半夜三更开着免提“哎一古”，弄得一向觉浅的苏晏晏苦不堪言。除了作息，更让苏晏晏不堪其扰的是她总是违背合租时的约定，带着陌生人过来留宿，把客厅弄得一团糟。事不过三，在苏晏晏第三次拿出证据，思密达死不承认以后，二房东苏晏晏要求承租户思密达立马搬家。思密达小姐搬家的那天，气氛很僵，说了什么苏晏晏不大记得了，只是最后她 甩出一份小报，指着那张老脸，骂着华人的骗子传统。

苏晏晏劳心劳力当二房东的原因无外乎钱帛动人心。老太太留给苏晏晏的大多是不动产和字画首饰，她赚的那点死工资除去学费和房租，都贡献给了当时还在建行拉存款的小庄。作为苏晏晏的理财顾问，庄晓梦她们行是业绩压力挺大，但她从来没想过拉苏晏晏存这么大额的定期。对于演技良好，习惯性报喜不报忧的发小，她根本不相信苏晏晏所谓的还有钱是怎么一个有钱法。

庄晓梦和苏晏晏在幼儿园就认识了，用现在的话说，她是“新上海人”。庄晓梦老家在哈尔滨，她爸爸算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的一批沪漂， 拉过货，摆过地摊，让人骗过钱。在带着一家三口开东北菜馆之前，他是沈老太太单位的司机。苏晏晏认识庄晓梦单纯是看上了她饭盒里诱人的锅包肉和哈尔滨红肠，然后一路跟着人家回了家。狭窄的亭子间里煤炉上茶水壶氤氲的水汽和锅里炖着的酸菜粉条是苏晏晏对这段数十年友谊最初的记忆。

庄晓梦是第一个意识到当苏晏晏也不是什么好事情的人。她一直以为苏晏晏和徐主任的奇怪的母女关系是处得少的缘故，直到有了苏落落，庄晓梦才明白，不是所有母亲都会学会做母亲。简单的说，徐女士的和孩子的相处模式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诡异感。所以相比较经济独立不受掣肘的苏晏晏，庄晓梦对在徐女士手底下过活还能这么阳光开朗的苏落落充满了敬意。

苏晏晏你放心，我投资了一点小生意，我算过，扣去正常的损耗，还能赚20个点。

庄晓梦投资有风险。你真的别为了我存这么多钱，存个十万意思一下可以了。钱存进去，五年拿不出来，你到时候真有点事······

苏晏晏那就不要利息。

庄晓梦你图什么？

苏晏晏图你睡个好觉。你又不是每次都要找熟人去存钱。唉，是不是那群人知道你跳去了国泰君安，趁着你还没离职给你找不痛快？

庄晓梦你这人就这点儿不好，被迫害妄想症！哪儿就这么多坏人？最近利率又降了，人家不愿存定期很正常。我就不明白了，你这种对谁都充满防备的人当年怎么敢从我的饭盒里拿锅包肉吃？

苏晏晏那是我自己要的，又不是你主动给的，为什么不敢吃？好了，别说投资，你现在干什么没风险？在家躺着都能被掉下来的灯砸死！

庄晓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给我打马虎眼儿！穷家富路！你家财政大权都在徐女士手里，她一提你辞了事业编就为了读博，说话就跟下刀子似的，我一外人听了都受不了！你要到时候没钱过的苦兮兮的她可不会赞助你，顶多给你句“自讨苦吃，活该！”。

苏晏晏老苏同志在知道我辞了工作以后把手头上的股票都给抛了，加上藏在餐巾纸盒里的私房钱都给我了。

庄晓梦二十万？

苏晏晏两万。

庄晓梦这有什么用啊！要赶上旺季，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

苏晏晏聊胜于无嘛！至少，我爸在精神上，是站在我这边的！

庄晓梦你真能满足！要我妈这么对我，我早疯了。

苏晏晏那怎么办呀？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的人，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