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

黑暗的塔心室内，安静得只有白璎的呼吸声，一切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灵力的光芒明明灭灭流转在身周，她的面容在灵光里显得有些模糊，神情沉静如水，眉头微微蹙起，整个人状如入定，一袭白衣陷在光芒里，衬得脸庞越发清秀。

与她平静的面容不相符的是身体里汹涌的灵力。经过长时间的修整，她的力量终于能与巅峰时期相媲美，不，假如没有意外，经过一千年的轮回，她的力量本该远比复国时更为强大才对，她想要变强，想要得到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使轮回中只有当世的记忆，这样的念头却始终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吧？——也许在她作为白璎短暂的一生里，她再也等不回苏摩了，但是，身为空桑人的她有着鲛人无法拥有的无尽轮回，这或许是她对自己空桑人的身份唯一庆幸的地方了。鲛人或许寿可千年，代价却是永无来世，而她，短寿的陆上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让心爱的人回来，想要得一个圆满，也只能用这种逆天的方式来为他求一个来生了。一千年，她的身体躺在哀塔，灵魂却在轮回道里辗转，她见过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可最想见到的人，却永远无法与他相遇。多么可笑，她唯一期盼的人，她时时刻刻都能在七海六合之中感受到他的存在，却永远无法与他用人类的身份相见！她甚至无法在投生为人的时候想起他，只有在轮回的间隙里，浮生往事才会像梦一般闪过，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忆起自己生为何人，偶尔，在世间，她也会在梦里看到前生的自己，白衣白发，身影模糊。

而现在，她终于用白璎的身份醒来，前尘过往便只能如潮水般退去，她记得轮回里的一切，但，那并不是白璎所经历的，对她来说，千年轮回，不过大梦一场，她是白璎，她终于可以实现千年前的愿望了，可她却被关在哀塔！恋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她在这鬼地方，好不容易恢复了力量却被人为压制，这让她怎能不气？一些旧事浮上心头，更让她想要冲出去，好好质问这些鲛人。怒意累计之下，她又一次聚起灵力，借助雷电之力，想要打破这个金色的结界，可是有一股力量始终在与她抗衡，加固着结界，不让她撼动分毫。

数次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可恶！从前，海国长老就对她百般阻拦，想不到现在又是这样！难道又是那些长老？一千年了吧，他们可能已经身去，那么是那些新任长老吧？龙呢？龙又去了哪里？白璎一回想着从前与那些长老的交集，心头火气就渐渐攀升。结界始终无法突破，长久僵持之下，灵力逐渐有些不支，她的胸膛起伏不止，显示出内心剧烈的波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缓缓睁开双眼，深幽的眸子里有着罕见的阴沉目光。她一向不是一个喜欢发脾气的人，可是长老们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实在让她不能接受。她的呼吸急促而剧烈，这几天灵力的消耗让她也有些难以为继。几次冲击未能成功，她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想找到苏摩，她先要从这个地方出去，但是结界显然不能在短时间破坏了，有人在阻拦她让她无法出去，如果没有人阻拦又显然不太可能……最后，她想到，也许，她应该试试让外面的人进来，好好谈一谈。她毕竟没有恶意，鲛人应该会放行的。喘息声慢慢消失，黑暗的室内重又变得悄无声息，与呼吸一道平静下来的还有她的思绪，是的，她可以等等，看看外面的人会采取什么行动。这样想着，白璎变换手印，不再试图击碎结界，而是将全部灵力收拢于自己身周，光芒一瞬间大盛，耀眼的白光照亮了塔心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她相信，他们会来的。

白璎重又闭上双眼，这个术法过于浅显了，她一边施展一边恢复着前几天的消耗，毕竟，等鲛人进来，还指不定是什么状况，如果又像从前那样，那可能还需要再打一打，她虽然自信自己的实力，却并不想因为体力而落于下风。且看接下来会如何吧。这样定下心来，白璎只管维持灵力，不再理会结界的事。

果然，如她所想，在她默默积蓄力量时，外面的人却等不及了。

一片寂静中，白璎忽然睁开双眼，向塔外某一个方向看去。

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一队人个个身怀灵力，正在向哀塔方向前进。

“呵！果然来了！”白璎在心底冷笑一声，能突破龙设下的守护结界，这群人自然个个身手不凡，可惜啊，龙的结界遇强则强，能走到最后，进来哀塔见到她的人也不过三个而已。

且看这些鲛人又想干些什么。反正一千年了，就算当年长老再如何与她不对付，现在他们也应该作古了，如今，再不可能有人能阻止她了。

更何况，还有龙。龙总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这样想着，白璎安下心来，不再理会入侵者，继续调整状态。

很快，她感觉到那一群鲛人的数量渐渐变少，果然只有三个人还在继续支撑。

近了……更近了！他们在楼梯上行走，脚步紧张而急促。一阶……两阶，来了！白璎忽然转动手腕，白色的剑芒立刻吞吐而出，她冷笑着朝石门方向挥动手臂，石质的大门竟立刻四分五裂，门后是有人的，她早已察觉到。这些天的对抗早已让她心生不满，她想立刻让对方吃点苦头，晓得她并不是好欺负的，谁料剑芒穿过石壁，被硬生生断在门后之人手中。

白璎嘴角的笑消失了。世上能够格住“九问”的唯有“九问”，就算她手下留情未用全力，可剑圣之剑竟被人如此轻易破解，她已经不是刚刚略有气愤的心情了。

好啊，看来自己小看人了。

石门四分五裂渐次落地，发出声响，在寂静的塔心室里显得格外吵闹，有大量的烟尘在空中弥漫，当尘埃落定，黑暗里渐渐显出一个人影，他一手持剑，另一手抬起，有些缓慢地摘下了风帽，黑色帽兜落下，一头水蓝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碧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有着雪亮的光芒，他脸上有着凝重而恭肃的表情，俊美的容貌因为眉宇间紧张的气息而显出不可侵犯的威严，他的目光凝聚在室内人的身上，片刻不到，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单膝触地，低头行礼，他的剑尖抵在地面，低沉的声音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海国溯光，见过白璎皇后！”

原本，见他轻易接下剑招，白璎思考着要不要再补一剑，虽然可能多半会被接下，但是不打她心里实在很憋屈。犹豫走神之间，猛然听到对面有人说了一句什么“白璎皇后”，她手里的光剑顿时熄灭，脸上也有了微笑，原来是误会，自己应该是被海国承认了的。看见黑暗里行礼的人，肩背笔直而又不失恭敬，看来来人多半是自己的小辈，她于是用十分温和的语气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溯光抬头，听到白璎问话，眉头更深地聚起，便将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眼看着对方原本熄灭的剑芒又重新亮起，这是……为哪般？

“溯、光？”微笑还挂在脸上，白璎重复了一遍，声音却像咬牙发出来的，手里光剑不受控制地“咔嚓”一声重新出鞘。这个名字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明知对方小了她不知多少岁，她还是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先打一场再说。

房间里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白璎的思绪在动手不动手之间纠结，忽然听到另两人异口同声的声音：“白璎皇后？！殿下，你说她是……”

噢，她忘了还有两个人呢。那就先不着急着开打，再问问情况。白璎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动手的理由，熄了光剑，听见两人的问话，有些伤脑筋，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居然能让他们如此惊讶，可能……来的人还不如不来吧……

“正是在下。”溯光没有理会澎和川，而是继续回答白璎的问话，他明显能感觉到白璎的态度，却有些不解这前后的转变。

“不错，是我，你起来吧，不用这么客气。苏摩人在哪？”白璎把打人的念头抛到一边，肯定了溯光的话，她站住脚，光剑安静地握在手中，直接了当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苏摩海皇？白璎问苏摩皇的下落，可海皇不是人所共知早已入水为安？此事蹊跷。溯光眉头紧皱，他也思考不出什么结果，于是默默起身，退到一边。

川和澎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他们一直以来都以为白璎早已死去，可是白璎居然活着！多少年过去一直在哀塔里，海国居然毫不知晓！这一天大的事实摆在眼前，一时之间，两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且听白璎的意思，海皇的下落？海国早已为海皇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如今，苏摩海皇也应该像所有牺牲的复国军战士一样，化作云雨，化作清风，在天上或海天之间，注视着新生的族人，看着他们如何在废墟里建起新的国家，摆脱往日的阴影。两人捉摸不透白璎的话，一时也无法作答，石室里安静下来。

白璎等了半天，三个鲛人谁也不出声，她忍不住握紧剑柄，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次：“我在问你们话呢，苏摩他现在在哪里？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白璎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看到他们脸上茫然震惊的神色，心里渐渐凉了下来，来的人似乎对往事知之甚少，看来她的期望要落空了。

失望袭来，白璎反而愈加平静，她忍不住想，可能这就是上天给他们的考验，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就能实现，反而不正常吧。这样安慰自己，白璎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刚刚自称溯光的鲛人，他稍稍低着头，不似其他两人那般讶异，脸上反而有着思索的表情。暗淡的光线也遮盖不住溯光的非凡容貌，白璎假装不经意地朝那边看去，虽然看不清长相，但她清楚地知道，溯光同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有多么相像，她很想让溯光站到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记忆中的人，然而她终于还是忍住，在溯光沉静的目光因为察觉到她的注视而投过来时转开了。

刚刚是错觉吗？一瞬间，溯光有些怔忡，他原本在思考白璎为何能在此地长留千年，沉浸在自己头脑中时却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抬头时恰好看到白璎离开的目光。白璎…在看他？怎么会？在心底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溯光眉头却更深地纠结在一起，不知为何，眼前白衣的女子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见过一般，这也是他一交手就知晓对方身份的原因之一，白璎的名字几乎是他脱口而出的，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白璎不再看溯光的原因并不是她良心发现，事实上，如果不是某个一直不说话的长老突然开口，她是一定要揪着溯光问个明白的，毕竟，关于这个孩子，她实在是有太多疑惑了。

岂料，对方一开口就给了她一顿暴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