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然而，这场旅程，远比琉璃想象的要更加艰难。

日前，她随着溯光一起，从碧落海西北面出发，一路穿过风平浪静的红莲海，准备前往怒海哀塔。红莲海虽然气候温和，却是碧海青天，红日高照，高温给她的行进增添了许多困难，她不是鲛人，如果在水下，想要跟上鲛人战士的速度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只有选择自己的老本行——飞行，才能勉强不掉队。鲛人战士在水下有着天然的优势，速度极快，一连三天两夜，溯光和战士们潜游在水中，她则扑扇着翅膀全速前进，保证自己不被落下，她的翅膀已经十分酸痛，顶着烈日飞行在海上，她的嘴唇早已干裂，喉咙似有火球在炙烤，水分的缺乏使她体内每一个器官都在叫嚣着需要水分，只有湿润咸涩的海风吹过脸颊，才能让疲惫的身心感到些许放松。不到休息的时候，她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上找到一块落脚的地方，只能继续用力挥动翅膀，凭借本能向前飞行，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到水下待一会儿，缓解体内的焦渴，再继续浮出水面，飞上天空。

军情紧急，一路上他们一行人都只是短暂地休息，很快就又重新上路。在那段休息的时间里，溯光总会离开队伍，和她坐在一起，询问她是否能坚持，同时握着她的手，把灵力沿着她的腕脉注入，为她缓解着疲劳，补充体力。

每一次，她都会笃定地摇头，表示自己不累，可以坚持，配上坚毅的神情，活脱是一个吃苦耐劳的性子。淡蓝色的海水从身旁流过，头顶上有太阳的光芒离合聚散，他们并肩坐在海底的石头上，溯光赞许的目光实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待他收回灵力，便催着他赶快调息，自己则跳下石头，随意地活动身体，借机偷偷地溜远了。悄咩咩盯着溯光闭目开始运转灵力以后，琉璃终于能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小小地抱怨一下了。

“唉，怎么这么远呐…我飞到云浮城也用不着这么久啊…累死了！”琉璃将一粒寒魄弹入口中，清凉的感觉扩散开来，身体顿时舒爽不少。那是临出发前溯光给她的，用作途中的消暑解渴之物，由于出发匆忙，想拿照壁珠之类效用更强，能躲避炎热酷暑的奇物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勉强拿这种从极寒之地的冰雪中提炼出来的寒魄充当水源，同时缓解炎热。

“不多了…希望快点到哀塔吧！不然我的翅膀可要被烤焦了…”琉璃一面心疼地反手摸摸翅膀，一面摇着手中淡青色的瓶子，她的翅根已经很酸疼了，而寒魄也所剩不多，这场旅途远比她想象中更加艰难，已经快到红莲海边缘了，放弃也不是个办法，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祈祷快点到怒海，快点到哀塔，快点解决事情，快点回碧落海。

琉璃哀怨地自言自语，活动着自己金色的两片大翅膀，完全没注意游昕靠近的身影，直到他拍上她的肩膀，她才终于回过头来。

“操，你吓死我了。”

“…”，游昕无语，“至于吗？不就拍了你一下？”

“…我想事情呢，没反应过来…你不在那边休息整顿，突然跑过来干嘛？”琉璃有些恼火，忍不住声大了些。却看见游昕骤然紧张的神色。

“嘘！嘘！小声！别吵到殿下，我总算看到你们分开我才敢过来的，前几次都没找到机会，你别把殿下吵过来！”游昕的话提醒了琉璃，两人心虚地同时向溯光那边看过去——幸好溯光仍然闭着眼，他凝神修炼时显得很严肃，即使海底光线暗淡，那种鲛人特有的美还是能穿过层层海水，直击她的心。

琉璃看的有些呆，羞恼之下，只能掩饰着回过头来压着嗓子吼游昕，“不是，你找我就找我，干嘛非要趁没人，被误会了怎么办？”

对琉璃这种自作多情，游昕也是无语，琉璃是觉得他能同殿下抢人吗？

“懒得理你。我找你是有正事的。”闹了这一通，游昕总算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同样压低声音，正色看着琉璃，与平时嬉笑的模样判若两人，“殿下有告诉你此行的目的吗？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哀塔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游昕紧盯着她，皱着眉，目光像是陷入沉思。

游昕都这样说了，琉璃便不再发作，认真地回答他。来之前的路上，溯光告诉她要去哀塔，嘱咐她注意安全，又说路途遥远，恐怕她耐不住，问她是不是特别想去，当然还有一些有的没的，她也记不住了。能够同溯光一道去这样传说中的地方，她自然满心欢喜，她曾在云荒大陆上游历四方，可从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来到海国以后，她也是闲不住的小姑娘，溯光知道她的性子，出任务总不忘带着她。游昕不是第一次见她随行，却唯独这一次如此郑重，她不禁有些害怕。

见琉璃面有惧色，游昕有片刻沉默，似是斟酌如何开口。“哀塔曾经是翼族的圣地，云浮人会在哀塔上遴选具有飞行能力的族人，年幼的翼族会被从塔顶推下，只有成功展翼，才算是合格的翼族。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游昕说的是她们翼族的往事，然而她这个纯正的云浮人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姑姑快死的时候才把身世告诉她，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翼族的事嘛！

当然，出于面子问题，琉璃决不可能承认，不然也太尴尬了…

游昕并没有从琉璃隐晦的沉默中品出什么，他也没有想过要琉璃回答，只是一面思索一面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云浮城飞上九天，哀塔就弃用了，我们就继续沿用哀塔，做些祭祀什么的。直到星尊帝挥兵入海，哀塔就算是彻底荒废了。但是苏摩海皇，”提到这个名字，游昕的语气明显尊敬了许多，他是出生在碧落海的鲛人，从未经历过那段黑暗的时代，然而，提起苏摩海皇，他的语气和所有族人一样，充满了敬仰与尊敬，苏摩海皇用生命换来了族人的解脱，为了他们这一族的自由，为了鲛人不被奴役欺凌，他将全部的血献祭上苍，他是鲛人永远的英雄，无论何时，这个名字都能给予他们力量，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刻，他们也相信苏摩海皇在天之灵会庇佑鲛人一族度过难关。

提到海皇，游昕稍稍停顿，很快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下去，再开口时，已不似先前那样迟疑，而是充满了敬畏：“海皇陛下献祭自己，白璎皇后不远万里找到哀塔，十几年未曾出塔一步，后来皇后殒身也没再回云荒，就在哀塔停灵，本来我们鲛人是要水葬，云荒上的空桑人则是土葬，但是皇后留下话不叫我们送她回去，炎汐海皇和长老也没法，本来打算停灵一阵，去问问云荒上那个皇帝怎么办，结果派出去的人到了云荒才知道，那个皇帝居然也经死了！而且死期和皇后居然一模一样，算算时辰，都不差分毫！”游昕一边讲着，眼神逐渐变化，说到后来，脸上已有慌张神色，这一段秘辛，非海国人是很难知道的，他今天向琉璃提起，也是因为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正是哀塔。

说到这里，琉璃已是听得呆了，苏摩海皇和白璎皇后的故事她一到云荒就听说了，后来又在茶楼里听过无数次，早已背的滚瓜烂熟，可是白璎郡主来了海国以后发生的这些事，她却是一概不知，今天头一回听游昕讲起，忍不住有些呆滞。

“…那，后来呢？”

“后来…是云荒上那个皇帝指定的继承人做的决定，说空桑的太子妃怎么也不能流落在外面，就派人来接，但是等炎汐海皇、长老他们领着空桑人到了哀塔附近，所有的船只都陷入了一片白雾，他们在雾里面失去了所有能指向的能力，大家都很害怕，结果在里面乱开了三天，居然又出了那片雾区，跑到怒海另一处去了，尝试了好多回，每次都是这样，远远看着能见到哀塔，可是一靠近就会被雾气包围，怎么也到不了哀塔，后来也没法子，那个新皇帝就说可能皇后不愿意回去，这件事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我们海国从那以后也再不能靠近哀塔，只能在外围巡逻。”游昕的话结束了，他不再说话，盯着海底的某个地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以，太子妃居然一直在哀塔里面吗？！”琉璃彻底被震惊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后续！那个雾区，不就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么？海皇在哀塔，太子妃也在哀塔，这…生不能同衾，就只能死同穴了吗？果然…无论多少次听到苏摩海皇和白璎郡主的故事，她都会被两人至死不渝的深情打动，“他们真是太可怜了！”

听了那样的话，游昕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鲛人一族是为爱而生的，可是白璎皇后是空桑人，在塔里的十几年她从不出来，也不曾过问海国任何人任何事，只是在黑暗里消磨着时光，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可能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了。“谁知道呢？皇后究竟有什么想法我们从未得知，可能她会觉得那是一种归属吧！”说完这句话，游昕沉默下来，一动不动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琉璃渐渐觉得悲伤，她不再说话，也同游昕一起沉默下来。水底一时安静得出奇，只有太阳的光芒在身侧离合聚散。

良久，琉璃终于开口，“所以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游昕忽然低下头，好一阵子，这才开口，“你不怕吗？那个奇怪的雾气…”

“…”，她本以为游昕会同往常那样怼回来，结果，游昕这个反应，就…很出人意料，琉璃一脸震惊，“啊，不会吧，你真的怕？你不是说了么，那些人进去又出来一点事也没有！”

“那也…我爹娘说雾气可能是皇后不愿意我们去打扰他们，我听到哀塔就觉得这个地方不对劲，万一冲撞了皇后是不是…”游昕越发小声，听得琉璃一阵阵狂笑，这个家伙也有今天，平时损她不带喘气，原来也有吃瘪的时候。

“难怪你不敢跟溯光说呢，你要是怕就跟着我，白璎郡主又不会害人，到时候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摇旗助威，多好！”琉璃一口白牙眼如弯月，笑容十分邪恶，果然游昕立时就炸了，骂骂咧咧甩尾巴游远了，留着琉璃一个人原地发笑。

游昕走远了。琉璃的笑容渐渐消失，凭直觉她觉得哀塔没那么邪门，但是游昕说的应该也不是假的。“所以要怎么办呢？现在才告诉我也太晚了吧！”琉璃自言自语，突然眼前一暗，原来不知何时溯光挡在了她的眼前，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什么怎么办？”

“啊？噢，没事没事，是不是要出发了？这就走吧！”溯光刚点了头，琉璃已经心不在焉上了天，再想问话也不可能了。

溯光摇了摇头，这个丫头哪怕活了这么久，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看来靠近哀塔的一些注意事项少不得要仔细交代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琉璃反复想着游昕的话，时间过去的倒也快。

进入怒海以后，风浪陡然加剧，海面的起伏明显比红莲海大了许多，无论是琉璃还是鲛人战士，在这片风浪中都必须展开全力才能继续保证速度。

又行了一天。

琉璃坐在水面突出的一块礁石上。

远远的，漆黑的天幕下，明月高悬，云层翻涌之间，依稀可见巨大的塔身屹立在天地之间。原本天亮之前他们一定能赶到哀塔，但在途径一片礁石时，溯光突然下令所有人停下修整。

鲛人战士们悬停在水面，只露出上半身，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严肃的，远处雷电交接，时不时有巨大的声响传来，电光比雷声更先出现，雪亮的光芒划破天际，破空而来，在自然面前，所有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离得如此近，战士们更加体会到那种毁灭性的力量，溯光要他们在此修整状态，恢复体力，等明天一早便要直奔哀塔而去。

平静的水面突然裂开，月光里浮现出溯光的身影，他刚刚同河清交接完毕，澎将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雨云下垂得愈发严重，风暴减缓了，雷电也有减弱的趋向，但据川长老的测算，哀塔是怒海制至高点，迟早会遭到雷电或飓风的侵袭，希望溯光他们能尽快赶来援助。

溯光向战士们宣布了这一消息，战士们有些待不住了，水面立时起了一阵阵骚动，大家轻声向同伴讨论，交流自己的想法。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安静！各位。”溯光的声音并不响亮，然而队伍一下子安静了。战士们不再说话，静候溯光发布命令。

“所有人原地休整，寅时准时出发！”溯光话音刚落，只见游昕身形一动，离开队伍，向溯光行礼致意，得到溯光允许，游昕这才开口：“殿下，既然哀塔情况紧急，为何不让战士们全速前进？我们早些前往援助，也能减轻澎将军他们的压力，战士们都想尽快赶路，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弃休整，立刻出发？”

队伍里许多人的想法显然与游昕相同，不少人点头，看向溯光，希望殿下能更改主意。溯光扫视过月下的鲛人战士，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着坚毅的神情，到底不是海天之战以前的鲛人了，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鲛人们也学会了拿起武器，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族人。

“游昕说的不错，我们本该立刻前进，但澎将军给我传来的消息是，本次风暴，并非自然之力，而是由迷雾结界内部的力量波动所引起，你们应该知道迷雾结界从白璎皇后去世开始存在，至今已有九百年，如今天象异常，很有可能结界是结界中的力量变化所引起！此次任务关系重大，你们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目前，风暴已有渐息的征兆，但，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很有可能是在蓄力，若是雷电击毁哀塔，对海国必然有所打击！你们经过长途跋涉，体力已有所下降，如此贸然前去，引起力量波动是小，若出现伤亡怎么办？澎将军已撤出哀塔附近，在外围驻扎，为进入结界探查做准备，根据川长老的测算，卯时天地交接，日月轮转时，是结界最薄弱的时候，到时只有少数战士能够跟随我们潜入结界，结界内部是什么样谁也不清楚，你们必须用最好的状态去应对！此地水深较浅，适宜休整，我们寅时出发，一个时辰可与澎将军他们汇合，到天亮时，便要进入结界，事关重大，所有人必须做好完全准备！”

溯光的声音低沉严肃，这一番解释让所有人哗然，迷雾结界向来易进难出，海国组织过多次探查却是毫无结果，此次结界中力量变动，危险更甚，的确要做好周全准备才是。当下战士们不再出声，等溯光发布散开的命令以后，便各自找了地方调整状态，再不多言。正如溯光所言，红莲海海底地势稍高，适宜休整，等进入了怒海，浪急风高，再想找一块如此合适的地方反而不易。

看溯光单独叫走了游昕同他细讲，周围战士们又都寻地方休息去了，月光里只有琉璃一个人呆在礁石上有些怔忡，原来这次任务如此危险吗？那她岂不是帮不上什么忙？原来尽管自己一路随行，不曾叫苦，最后也还是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吗？

这样想着，琉璃忍不住低下头轻声叹气。忽然眼前一暗，“溯光！”她惊喜地朝他扑过去，“你、你们讲完了，是吗？”

然而溯光没有回答她，只是抱着她，手臂渐渐收紧，“对不起！”他伏在琉璃耳边，出口的，是这样一句充满歉意的话。

“道歉做什么？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吧！我能力不够，也许帮不上什么忙…”琉璃有些发愣，不知道溯光为什么突然道歉。

看着他沉郁的眼神，她实在有些不好受。

“是我的错。我本以为阻止雷电下劈，击毁雨云，你的灵力总能用上，没想到会这样…事情比我想的要更复杂…如果有不对，你就立刻展翅离开，知道了吗？到时候你不要离塔太近，我会让游昕保护你，一有不对就赶紧逃，溯源和龙神那边都已派人去通报了，很快会有人来接应你，记住了吗？”溯光情绪低落，为把她卷入这件事充满歉意，他捧着琉璃的发丝，轻轻亲吻，只希望明天一切顺利，千万不要让她出事。

琉璃有些脸红，低着头催促他也去歇息。

“我…我不要紧的，我是云浮城的城主，不会、不会就这么完蛋的…”这话说出来琉璃就后悔了，她这个城主未免也太窝囊了…

然而她的话却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溯光轻声笑了起来，琉璃看着他的眼睛却毫无笑意，忍不住有些心疼。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