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收拾好东西，景疏毓和萧落风手里都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

“打个车吧？东西不少呢”

景疏毓腾出一只手，萧落风是没法拿手机了，她点开打车软件

“嗯”

萧落风伸出拎了两个袋子的左手把景疏毓从左手倒到右手的袋子又拿走一个

“你小时候就是左利手吗？”

景疏毓打好车，看了眼右手上已经基本看不出的薄茧

“不是”

她试图把萧落风拿走的东西接回来，但萧落风让了

“我本来是右撇子，后来在精神病院电击的仪器基本都在右半边，所以身体有些不协调，手上表现得比较明显，其实右腿也有一点不协调，现在基本看不出来”

萧落风看着她

“早就没事了，不过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萧落风笑的不太好看

“你拿东西有时候下意识还是用右手，然后换左手，这个习惯怎么没改掉？”

“那倒不是因为改不掉，因为之前电击，基本右手废掉了一半，力气很小，身体形成了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很多东西都下意识用右手去试探，能把伤害降低到最小，我之前练左手还挺费劲的”

“精神病院电击不违规吗”

景疏毓笑了一下

“违规，但那个医院就不正规，所以也谈不上行为违不违规，况且电击这种治疗只对特殊关照的病人实行，所以没人知道，知道的人不是逃不掉不敢逃就是死了”

那天在深山老林的漆黑一片中，萧落风不仅感知到了景疏毓焦虑症的严重，也触碰到了她痉挛的右手，那是一种不明显的肌肉反射，就像是常年吸烟的人摸到烟就下意识寻找打火机，焦虑症的某个因素出发了景疏毓恐惧的下意识，引起了她右手条件反射般的痉挛和重复

“现在呢？”

“现在还好了，我刚逃出来的时候右手端个杯子都不行，抖得很厉害，一杯水也端不起来”

“没治疗吗”

“医生说其实我已经好了，只是心理暗示太严重，但我改不掉，现在看起来是左利手，也对外说是左利手，但实际上我用左手也没那么特别利落”

她从九岁多开始练习使用左手，不到十年的时间，其实足够熟悉，但她对于右手的心理暗示和天生的执拗冲突的压在了精神上，导致右手的问题成了阻碍她正常生活的最大因素

“是黑吗？”

“什么？”

“你所有惧怕，所能造成PTSD和焦虑躁郁的因素，是黑吗”

“有一部分原因吧，但肯定不是全部，当初无论是那场灾难还是电击或者被绑架被威胁都是在黑暗情况下的，但其实这些问题并不是当时就有，我看过心理医生，尽管当时很抗拒，但已经严重到出现幻觉的地步了，周妈很强硬，医生说我这是记忆回溯造成的心里郁结，那时候的回溯更多是无意识的，和现在还不太一样，努力要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越清楚，现在很多细节都需要我回溯场景才能记得起来”

“你回来上海以后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没有，我不太喜欢去看心理医生”

其实也可以猜到，景疏毓这样心里秘密颇多的人最忌讳被人窥探内心，况且其实她自己的问题自己挺清楚的，去看了也无非是被开导开导，那些药她都要，而开导的话她也许只觉得聒噪

“那……”

“你今天怎么了？”

景疏毓看着出租车停在面前，好笑的看着他，仰头示意他上车

“我……怎么了？”

“怎么突然问这些？以前听点不是就听不下去了？”

萧落风安置好东西

“我不是说了，想了解你的，就是想了解全部，好坏都是你，而且……我不知道我该做点什么才能帮到你”

“不用你帮我，这些事我也说过你别参与，我有需要会去找你”

景疏毓已经能够坦然的对自己承认萧落风的不同了，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愿意跟萧落风谈个恋爱，但她并不希望萧落风喜欢自己

能同路而行的人太多了，她这样行走在黑暗之中的人没有远方，所以同路而行，平静的接受消失对她来说才是最松弛和能接受的方式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

萧落风压低声音看了眼司机，似乎是没注意到后座的情况，于是靠近了景疏毓道

“从你开始试着信任我，你就甩不掉我了”

景疏毓最终没说什么，其实她太清楚了，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自从遇上萧落风就有些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比如逐渐变强的求生欲

小狗调皮，景疏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一地的狼藉和对自己摇尾巴的微笑天使

她扶了扶额，看了看隔壁收拾东西的萧落风，还是弯腰抱了小狗准备自己收拾，小狗呜呜地兴奋着舔她，景疏毓笑了一下

“所以……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跑校？”

她回头看到萧落风站在门口，景疏毓颠了颠小狗狗，小狗高兴的叫了一声，尾巴摇的飞快

“好啊”

他得到了确认，伸手抱了小狗

“我帮你，我也没想到这小东西这么能造”

景疏毓没拒绝，跟萧落风一起收拾了两个家，萧落风想起之前来景疏毓家里住，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张家庭照片，只是已经被景疏毓放在了茶几上

景疏毓在洗手，他坐在沙发上想象出了景疏毓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对着照片发呆的场面，那样孤独的景疏毓一直是他的心病，尽管景疏毓看似融入了人群，但实际上她依然有抽身的准备

“叔叔阿姨，我叫萧落风”

他看了看外面黑着的天，因为楼层高的缘故能俯瞰很远，家里的白炽灯跟一般家庭的不一样，不是暖黄色的，而是惨白的，他并不觉得灯光不舒服，只是觉得这里并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家

“您们会保佑她好好的，是吧，她会赢的”

他低声念着，景疏毓甩甩手走出来看见他对着自己家的照片发呆

“怎么？不是见过？”

“没，只是突然发现……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景疏毓愣了一下，笑着回答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是校花，特别漂亮，她高中的时候追她的人特别特别多，加上我妈性格温柔，我爸后来说她是那个时代很多人眼里的女神”

萧落风看着照片，又抬头看了看景疏毓

“能想象到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其实跟我现在不太像，我妈妈五官里数眼睛最漂亮，别看照片里眸色很浓，但阳光下是浅色的，大大的，但我不知道遗传了谁，眼睛反而……不太招人喜欢”

萧落风很早就观察过她的眼睛，景疏毓眼尾微微上扬，但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再低一点就平平无奇，再高一点却又狐媚过头，她眼尾常年缀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瞳色深得一眼看不到底，所以景疏毓不太愿意认真或者一直盯着一个人看

那让她显得漫不经心

但其实萧落风发现了，她只是在规避别人观察注意到她的眼睛，所以再亲近的人她也会下意识躲开长时间对视，她不是看起来那么散漫自由，反而是心里的禁锢让她看起来随性

“我觉得它很漂亮，小狗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但和你的一样，亮晶晶的”

地上的小狗摇着尾巴看着景疏毓，景疏毓愣了一下，她曾经生活在精神病院的时候那帮医护人员都说她的眼睛是恶魔的眼睛，她听过各种各样的人说不同恶毒的诅咒，有人说和她对视就会不幸，有人说那双眼睛一看就不详，会克死父母也在意料之内

其实小时候景疏毓受到的教育是，对人谦逊有礼，说话时要注视对方的眼睛，但九年的教育，在那短短几周就毁于一旦，自那以后景疏毓再也不愿意认真地注视什么人了，哪怕她知道自己也许不会给别人带去厄运，但她还是下意识规避了这种可能性

心理医生说，她这样也是PTSD的一种表现，但她改不掉，尤其是面对亲近一些的人，她潜意识里在害怕那样的巧合，害怕什么人因为自己不幸

“我只是……习惯了”

她没去看热情摇尾巴的小狗，反而垂了眸，萧落风料到了她的反应

“你……算了，反正你也不改”

景疏毓反而笑了

“真的很神奇，你怎么会迎着尖刺走呢？我以前碰到的人遇上我这种态度早就躲远了”

“因为没人认真的读懂你，你总给别人一种喜欢孤独的感觉，别人看了觉得那是一种自由，但你只是习惯用孤独保护自己，那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别人给你这样的空间也没什么不好，可你得知道，你不是离不开这样的孤独，你反而需要离开它”

“我知道”

景疏毓弯腰抱起摇尾巴摇了很久的小狗狗

“可我做不到，心理医生说，PTSD分很多种，你知道我这样的是什么吗”

“幸存者综合征”

萧落风精准的扎进了她心里

景疏毓显然是没想到的，她微微讶异的看着萧落风，萧落风却自然地接了下去

“很抱歉擅自查了你的问题，我还擅自找了心理医生，但只是我去见，没有告诉过你，说了一些你的情况，你一直对你家人的事感到负罪甚至认为那是你的错，你的低求生欲并不完全源自于你将要达成的目的，你只是一直想要赎罪，可你的罪是什么呢？景疏毓，看着我，你告诉我，那么小的你做错了什么呢？”

“我……”

景疏毓手开始发抖，怀里的小狗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呜呜地仰头舔她的脸

“……的确存在幸存者偏差，认知上……精神上……都有，我自己能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你刻意没改，你只想要为以后的赴死做一个轻松一点的准备，你没发现吗，你身边的人无论有意无意，都在试图把你拉回来，从头到尾你都在欺骗自己”

“可是……可是我没办法”

景疏毓低头嚅嗫着

“你只是在那个环境，那种心里下待的太久了，既然你愿意接受我的小狗 那我是不是可以更过分一点……我想带你走出来，试一试，行吗？”

“不……我……”

“只是走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报仇”

景疏毓看着他，那句话说不出来了，对她来说，她从没想过有任何一个人会为她报仇，没人愿意，但萧落风这样的人她又觉得不该，他应该生活在那样美好的环境下

可她没办法拒绝，只因为他赤诚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