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地点最终定于三合楼。现下满城皆知,刑部尚书傅宗书今夜会赶赴三合楼的场子。
朱小腰弹琴,到场宾客只有五人。而作为今夜“贵宾”的傅宗书,则在二楼随时等候关七的动静。
白愁飞与狄飞惊二人一齐立于古琴之前,并未交流,却又好像一切都能心照不宣。
朱小腰盛装现身,分别同两人颔首示意过后,落座,奏曲。
朱小腰用白皙的指尖勾起古琴的根根琴弦,唤醒了一支精灵似的音符长队,它们共同奏响一段优美的旋律,汇成一曲华丽的乐章。
白愁飞竟真趁着战前安宁的功夫,静心欣赏起了她的曲目。
早先在沁园春学艺,琴曲音律什么的对他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三合楼常客皆知,朱小腰一曲千金难求。今日能包场听她当年的成名曲,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不知是哪一节引起了这位听客的共鸣,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勾起唇角,一时间竟忘了身旁另外一人的存在。
朱小腰已然发觉,依旧垂眸抚琴,眼底似乎平添了些别样的思绪。
“既通丝竹管弦,又可百步穿杨。小腰姑娘——真绝世。”
狄飞惊的语调不咸不淡,讲出的话却是惊天的秘密。这将白愁飞的注意力全部拉了回来,亦让其不得不重新正视自己。
白愁飞挑眉:“朱小腰身份是我楼里秘密,没想到狄大堂主的眼线无处不在。”
狄飞惊出言解释道:“密探最大的价值在于未曾出手,一旦出手,就不再是密探。”
白愁飞则应道:“眼线最大的价值,是活着。一旦死了,知道再多秘密也没用。”
一个密探眼线的把柄而已,他们都有。这局便暂且算扯平了。
虽然什么让眼线死不死的狠话说得好像不切实际了些……但毕竟两派对峙局的面子怎么也要保住才是。
而且,眼线应该不会知道这事儿的。
…………………………
今日风雷两派的五大高手集结于此,合力斩杀江湖魔头。雷损原定:六分半堂在三合楼外留守一部分人,若金风细雨楼有意留关七一命,那便由他们,负责最后的收网。
不过三合楼的门大开时,等待着一众人的并非是已被牢牢制住的关七,而是——怒气冲冲的雷损,和神色凝重的狄飞惊。
直至雷损“全城搜捕关七”的命令正式下达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关七竟就这么逃了。
待埋伏的人尽数离开,亦安宁瞥了眼厅堂内仍未消减的火光,目光定格在隐约能瞧见的那块依然完好银幕上,心下了然。
那儿就是火源了吧?
从雷损指责苏梦枕的话听来,今夜变故与细雨楼脱不开干系。
苏梦枕宁愿接受审问关七前的两派大战,也定不会蠢到做出将这等祸害重新放回江湖的决定。
白愁飞与王小石如今是苏梦枕结义兄弟,听命于他,落魄时日还曾承蒙沃夫子恩惠,夫子尸骨未寒,他们二人今日哪怕是不顾北方生意的情报将关七杀了,也绝不可能将其放走。
今夜,在场者,金风细雨楼的人……那就只剩下——
朱小腰。
可她为何要放关七走?
“堂主可是在想关七被细雨楼放走一事?”阿媞见她颦眉思索已久,试探问道。
亦安宁点头,转而又摇摇头:“是。不过想想看,放人似乎并非全然是苏梦枕的决定呢。”
“阿媞也这般认为。刚刚听总堂与大堂主商讨之话,今日变故乃朱小腰一人所为,且……他们所有人都十分意外。”
“那就是了,不过……”话音一顿,亦安宁轻轻叹了声气,“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朱小腰一直忠心耿耿,依我的观察来看,她应当也不曾生过谋逆的心思的。”
“再者,就算她早有动机,鸽组也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才是。还有……若当真如此,她的动机又能是什么呢?”
阿媞低首思索片刻,随即猛地抬起头来:“堂主还记得,您入三合楼第六年,查到的事关朱小腰的那份秘辛吗?”
“你是说,在迷天盟旧部名单里出现的她的名字吗?”亦安宁轻声问道。
得到对方的肯定之后,她望了望先前火光的方向,许久才再次出声,却不知到底该是说与谁听的。
“关于朱小腰,我们能了解到的消息,金风细雨楼定也是有的。只是,既然知晓她与关七的关系,苏梦枕又为何放任其参与今天的行动,再破坏原定的计划呢?”
罢了,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揣度明白的?更何况,此人又是追求与旁人不大相同的苏梦枕。
眼下还不如把心思多往上哪去找关七的问题上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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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风细雨楼副楼主下令大肆搜查城中几处地域的消息放出时,亦安宁大致猜得到,依他的脾性,此番乃是“行在打草意在惊蛇”。
让其被逼得只余尽快出城一条路可走,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
那么——下一站,便是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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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算准了一切,亦成功捕捉到了关七的行踪,可惜偏偏算漏了小双这一变数。
小双才得知了自己作为关七之子的身份,为掩护姐姐和父亲出城,竟不惜干出了以身为饵这样冒险的事情。
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对于危及自己性命的险境,又是因一个杀人魔头才使自己陷入的险境,白愁飞依然能在他眸间看到发自内心的坚定与毅然。
他咬了咬牙,替眼前人感到不值,可心下或许也是流过些许动容的。
最后,白愁飞还是放过了这个孩子,带着人马继续向城外追去。
他此行的目的仅有杀关七一个而已,至于无关紧要又构不成威胁的人,只要无碍于他的行动,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
王小石一路跟着嗅觉灵敏的大黄,径直追上了护送关七的马车,并从这个正发疯的魔头手下成功地将接近奄奄一息的朱小腰救了下来。
他与关七开战,关七本就负伤,而王小石身子又已好了大半,挽留剑出,数招下来,关七非但落了下风,还被王小石给卸了一条胳膊。
杀气至盛之际,眼瞧着白刃就要给关七来个了断,王小石却忽地回想起大哥的嘱咐来:
关七身上,背负着有桥集团的秘密。
“别……别杀他,他也是个可怜人。”
“他杀的那些人,比他更可怜!”
心中恨意不曾消减半分,可他到底仅是又给人补了一脚,压下了取命的冲动。
这次关七倒老实许多,没费多少功夫,便将自己所知基本全盘托了出来。
有桥集团将六分半堂造的火雷火器卖给辽国人,辽国再用这些武器来打宋国。只要战争不断,他们就能靠着发国难财,一直有钱赚。
王小石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所谓“天下间流淌的黄金”到底是何意。
关七透露,傅宗书的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至于更多的,没有再提。
直到朱小腰扶着关七一步步离开,王小石仍陷于震惊之中,不曾有其他动作。又或者说,实际上不过是一切都被他默认了而已。
就如他说的,关七眼下只是废人一个,以后不可能再害人了。而他,不杀没有反抗能力的“蚂蚁”。
这般想着,他背过身去,欲换条路离开。
可关七该遭的报应到底是要来的。
而最后给此事彻底做了个了断的,是在密林间等候多时的白愁飞。
需要的消息已经得到,他自然无须再顾忌任何。王小石下不了手,这个“恶人”,他来做。
双刃出鞘,白愁飞身形一动,以极为迅速的动作向关七发起最后的攻势。
几乎是不加任何思虑的,朱小腰一把推开关七,用身体给关七拦下了这结实的一刀。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白愁飞明显也怔了一瞬,但眼下要务刻不容缓,他拔出短兵,重新将其一把刺入关七的心口。
关七没去理会心口的疼与再度吐出的血,反而在最后一刻抬眸打量了一眼执刀之人,恰好对上了那人眼底的汹涌波涛。
恨意杀意交织在一起,铸就了那利如刀光的果决与狠辣。
“这个眼神,有点像我。”
话音刚落,那把短兵已被白愁飞拔出,又在脖颈上留下一圈血口,人应声倒地的那一刻,彻底没了生息。
而王小石闻声感到时,偏偏就撞上了负重伤的朱小腰捂着伤口趴在地面上,正竭力向关七伸手,似乎想靠得再近些。
白愁飞瞥了关七一眼,对王小石道:“你报的是夫子的恩,我报的是夫子的仇。”
可他并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任何快意,反而看到了些他最不愿看到的神色,就如埋怨与不解。
他忽然有些心慌,而后见王小石小心将朱小腰抱起,背过身去,只留了那么一句话,便动身离去,没再回头。
王小石说:“那你也不该伤害小腰。”
王小石在怨他。
白愁飞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这句话,心里早已乱作一团。
为什么?
关七害人无数,死不足惜,如今他手刃了这江湖魔头何错之有?
至于朱小腰……他本就是无心伤人的。更何况,若要论起来,朱小腰如今算是楼里叛徒,就算他今天真要了这人的命,也并无不妥。可他没有。
那王小石又为什么这样对他?
正思索着前后因果,白愁飞倏地发觉身后有人,军刺出手的刹那,被对方及时抵挡了下来。
白愁飞终于看清,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把未开的折扇。执扇人,是亦安宁。
亦安宁见他没了再进攻的意思,这才将扇子收回,别在腰间。
幸而她还留了一份心眼,自己靠那么近都没被察觉,等被察觉时怕是或多或少都得过上一两招才能放心相处了。
“安宁?”良久,他终于出声,只是嗓音似乎有些哑,语调也带了未褪尽的沉郁。
亦安宁应声。见他仍有些失神,手却将刀柄握得愈发紧了起来,轻声叹息。
六分半堂的人正在林子中寻找关七的踪迹,她负责这一路。不多时,雷损和狄飞惊也会赶到。
她刚刚藏匿在林子里,也算是目睹了,从白愁飞出手以后的全过程。
被重视的人误解,他此刻除了疑惑,心里也很委屈吧?
本身朱小腰受伤便并非他所愿,再说这王小石所坚持的不伤无辜之人,若他白愁飞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滥杀无辜之人,刚刚拦路的小双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而今却被冠上了这么一个罪名,还是被自己最重要的兄弟……
亦安宁轻轻拍了几下那只握着军刺、还残留着血迹的手,待力道松了些,见他不排斥,便将军刺接了过来,取出帕子仔细擦拭过刃上的鲜血。
眼瞧着血污差不多已被清了个干净,这替他才把军刺重新插回腰间的刀鞘。
白愁飞静静看着她一系列的行径,几度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愿出言打断,只得保持缄默。
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条干净的帕子,说是给他清理手上的血迹用的。伸手接过那东西时,他听对面的姑娘轻呢道:
“你没有错。关七这样的人,废了又怎样?只要心不死,来日是否会东山再起,谁敢保证?”
“而且,夫子义薄云天,尸骨未寒,血债血偿都是便宜了他……报应到了而已,本就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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