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天泽市

“有众多商业人士认为，空间迁跃技术由军用转为商用的里程碑是“银色飞行船”计划的启动，它大大缩短了普通市民星际航行需要花费的时间，促进了联盟不同行政区之间的商业互通和资金流动，为星河联盟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星河联盟星际航行运输史》

五月三十五日，窗外大雨滂沱。

若蓝仰躺在床上，伸手拉了拉合得很紧的窗帘，柔软的布料中间露出一条狭小的缝隙，模糊地透了一点光线出来。

地上的智能管家被这道微弱的光线唤醒，亮着顶灯嘟噜噜地转了两圈。

它外表看起来像一只企鹅，身体黑白相间，搭配两只圆圆的黑眼睛，还有一双没什么用的翅膀，那是穆虹最喜欢的动物之一——他向来喜欢这种已经灭绝许久，只能在各类资料中见到的古地球生物。各种能够自主设定全息形象的智能系统，都会被穆虹设置成这些若蓝不太能叫上名字的动物。

智能企鹅慢悠悠地在屋里滑了一圈，一边吸着灰尘一边播报信息：“M20星球天泽市，时间下午16点40分，大雨，外温78天泽度，相对湿度96%，雨水PH值5.5，酸性属正常范畴，可以出行。要吃点什么……”

若蓝伸手在企鹅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智能管家再次进入休眠状态，蓝荧荧的、发着光的眼睛一下熄灭了，所有一切再次陷入一片沉寂中。

只有雨声。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雨声。

已经有媒体在预测会不会再度出现大规模酸雨了。

M20星球正式成立联盟行政区不过三十年，得益于星球上蕴藏着丰富的FP元素，现在已经成为星河联盟最大的航空基地，是星河联盟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

但由于城市飞速扩展，资源开采速度过快，M20星球在短暂的三十年建星历史中已发生过两次大规模酸雨——要知道，人类最擅长的就是重蹈覆辙，即使距离战争结束、星河联盟宣布新纪元开始已经过去一百七十五年，一切仍然没有改变。

距离上一次M20星球发生大规模酸雨灾害仅有两年时间，那时天泽市还没逃脱气候异常的魔咒，又迎来整整一个月的大雨，空气潮湿得无比黏腻，曾经一座座崭新的、刚落成的城市在瞬间衰老下去，在被剥开了华丽奢靡的外表之后，裸露出灰白混杂的血肉与骨架。

他们在那个雨季相遇。

在领航员计划刚刚启动的时候。

她是领航员计划的第一批学员，成绩名列前茅——几次测验后，就已经有好几个船长点名要她了——能拥有一个优秀的领航员，可以大大提升空间迁跃的安全保障。

若蓝第一次见到穆虹的时候，他穿着HM航空集团的制服从降落到一半的弦板上往下跳，深蓝色的外套敞开着，在起升的跑道上被风呼呼地刮起来。银色飞行船硕大的身躯也没能挡住他的动作，在下方站着的地面工作人员看见一个往下蹦的人影，还没来得及骂他，就被那人抱了个趔趄，他哥俩好似地在地勤的肩上拍了拍，笑着企图蒙混过关。

她正跟着队伍准备去B座大楼进行模拟机训练，侧头看着这幕觉得有些好笑。酸雨落在特殊材质的制服上，顺着地心引力缓慢平静地流淌下去，而后是突如其来的风声，伴着空中晃晃悠悠却目标明确的帽子。

若蓝来不及躲开，半张脸被飞来的帽子罩了个正着。她有些无语地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追着帽子的穆虹见状不好，赶紧凑过来道歉。

“不好意思。”他接过帽子，挠了挠后边翘起的头发，制服的扣子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的白衬衫来。

航空港上又一架银色飞行船缓缓升起，它动作笨拙地拐向检修中心的方向，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远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风太大了，若蓝没能听清。

他回头冲那人摆了摆手，又道了一次歉，说下回有机会请她喝茶。他拍了拍帽子重新戴在头上，眼神若有若无地从她胸前贴着的名牌上划过。他对若蓝笑了一下，说了声回见，而后急匆匆地转身离开，只留下雨幕中被风吹得鼓起的外套，映着远处银色飞行船闪烁着的红色灯光。

后来他们说，这是穆虹这位年轻船长的阴谋，趁他们不注意，使出这种出卖美色的花招。

后来……后来，她也没能做成他的领航员。

若蓝拉开灰色的薄毛毯，赤脚踩在地上，公寓墙边的小夜灯无声亮起，照亮了地上摊着的几本杂志。

纸质杂志基本已经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了，这也是穆虹奇奇怪怪的古老爱好之一，他迷恋一切已经在遥远时代消失的旧物，但又站在如今时代的最前端，好奇地透过窗口向未来张望。

屋内的灯识别到她的动作，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若蓝勾起拖鞋，趿拉着往厨房走去。她其实没有食欲，也不知道要吃什么，她打开冰箱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食材，就近随手取了两个鸡蛋出来。她只打算随便应付一下，为了——

“你可以再烤一片面包。”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若蓝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昨天帮你下单了新的，让智能管家放在上面的柜子里了。”穆虹站在她的背后，提醒她。

若蓝看着锅里滋滋作响的油，沉默地踮起脚去够头上的柜子，在触到把手的那一刻，她忽然不想煎鸡蛋了，也不想搞这些她根本不想吃的、早已经过了时间点的“早餐”。她绕过穆虹，叫来智能管家，对它输入指令。圆滚滚的企鹅应声而动，滑进了厨房，将自己矮墩墩的底盘升高了些，而后伸出两只机械手，开始熟练地煎起鸡蛋来。

穆虹在厨房门口无语地看了好一会儿，他回到客厅，对半躺在沙发上的若蓝说：“你又没有删除存档。”

若蓝没有看他，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说：“我忘记了。”

穆虹没有被她的语气吓退，不依不饶地说：“你是故意的。”

若蓝转过视线看向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平静地说：“对。”

“……”穆虹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故意叹了一口很大声的气，来表示他的情绪，“我晚上会再提醒你的。”

若蓝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好。”

穆虹看着她，知道她又在敷衍自己，但他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是属于若蓝的权利。他曾经向若蓝一条一条地列出删掉存档的好处，若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沉默地无视了他的提议。

他在沙发边上站了一会儿，最后选择放弃这个话题。他为若蓝打开墙壁光屏，调到娱乐频道，问她：“你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睡觉。”若蓝说，过了一秒，她补了一句，“外面在下雨。”

穆虹听完轻轻笑了一声，看了一眼窗外的雨，说：“你倒是也不必找借口。”

若蓝没有搭话，娱乐频道正在放综艺节目，若蓝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明星们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荧荧的光在她脸上平静地流淌。

智能管家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出来，还附赠了一杯热牛奶。若蓝抬头看了穆虹一眼，知道是他偷偷给智能管家下的指令。

智能管家平稳地将盘子和牛奶放在桌上，说：“请您用餐。”

“加了糖的。”穆虹忽然补充一句。

若蓝没有吭声，沉默地盯着茶几上的东西看了半晌，像是有选择恐惧症一样，过了好久才艰难地拿起一片面包。

通讯铃声忽然响了。若蓝顺理成章地将面包放回盘子里。

在半空中浮现的电子光屏显示了一串陌生号码，伴着“滴滴”的声响。前段时间有许多这样的陌生号码打来，都是要采访她的媒体。

她没有一点兴趣，更不知道面对镜头该说什么，姚跳发来信息叮嘱她，让她离这些一直嗡嗡作响的记者越远越好。

若蓝只回了一个“好”字给他，而姚跳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若蓝知道，他也快被这些媒体逼疯了。她在电视上见过他，在一片闪光灯之中，记者们拿着话筒像是举着胜利的火炬，咄咄逼人地追问着：“作为青光号的船长，您认为这个计划应该被终止吗？”

若蓝没听见他的回答，因为穆虹替她关掉了电视，让空荡荡的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像大多数时候那样。之后那些记者又锲而不舍地坚持了一个月，最夸张的时候，她的通讯器每天都能接到上百通电话，穆虹曾问过她需不需要直接帮她屏蔽这些陌生号码，若蓝拒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或许是因为这些滴滴作响的、没完没了的电话，可以让她漂浮着的精神和灵魂重新落回地面，湿漉漉的、冰冷潮湿的地面。

铃声停了下来，通讯器的光屏上显示为一条未接来电。

若蓝注视着那串电话号码，忍不住皱起眉头，现在离那件事情已经快过去一百天了，现在这个时间点，为什么还要联系她？

她想到这，莫名觉得有些心烦，她伸出手指，左滑屏幕删掉了这条记录。没过一会儿相同的号码又打了过来，若蓝把通讯器调成静音，等它自动挂断。

重复几次后，对方像是终于放弃了。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只剩下综艺节目还在传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吵闹声。若蓝松了一口气，准备扯过毯子再闷头睡上一觉，通讯设备又响了。

这回是短暂的一声“叮”，系统提示她收到了一封简讯，来信人和刚才打来的号码一致。

若蓝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简讯的信息内容很短——

“若蓝小姐，你好，我是宋副船长的家人，明天我们要组织遇难者的追悼会，想邀请您，请问您能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