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到初夏,京城中的痘疫大体上算是平稳过了,各处避祸的人,渐渐得以行走,只是这北京城的天儿,越发的热了起来,天子一行便依旧住在圆明园避暑,弘晓觉得闷得慌,铁帽子王老早就跑回家了,傅恒虽说避嫌搬回家了,可皇上在这,他多半时也还是得来圆明园。
初夏伊始,满京城都落了的疫情,突然在这圆明园里爆发了。
老天爷不学好,报应不爽和天降横祸同时发生。
和亲王弘昼,继后乌拉那拉氏,一个高调作死,一个低调为人,却同时沾染了痘疫,为了皇上龙体考虑,本该当下就跑,避痘避痘么,痘来了就得跑啊。
可现在这情况有点复杂,因为这件事起因便是弘昼溜出去吃羊肉串,然后七拐八拐的反正,算是他给惹进来的,结果呢,他弄进来的吃食送皇上,皇上没吃,转手给了皇后,结果就是,皇后也中了招。
皇上头痛。
一个亲弟弟,一个新封的皇后,千古一帝若是此时跑了,可就显得太不是东西了,毕竟从前孝贤皇后是如何伺候皇上疥疮的往事,传诵一时,乾隆咬咬牙,带着令妃挪去了圆明园的湖心楼阁邵景轩居住,同在一个圆明园,却只水路相连,已算天恩。
魏婴和尔晴本来就从小出过了痘,所以理所当然的被留下侍疾,主子病的生死未卜,留下的宫人数量又不多,于是这偌大的,熟悉的,长春仙馆,让尔晴喜欢的不行。
这个池子有莲子,那块砖墙后有银子,大水法前的跳绳空地,都被她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只不过魏婴最喜欢的还是划船泛舟,摘一大朵荷叶遮头,仰着晒太阳,好不惬意。
这种静止的活动尔晴不喜欢,但魏婴说要练臂力便一划划出去很远,然后长长久久的就那么躺在那不动,任凭岸上人怎么叫都不应声。
最近魏婴都时常不理人的,尔晴手足无措的等着,每日都要天黑许久,魏婴才从舟上回来,幸亏熬痘症大抵都是靠自己,方子就那么几种,熬完了给这俩昏昏沉沉的主子喝了便算作一天的事物做完了。
尔晴这一日便等在湖边一方青石上,待到魏婴划的近了,伸手默契的拉住了他,帮助他非常顺利的走到了岸边。
两个人坐在大青石上吹风消暑,尔晴察觉到了魏婴的不开心,却并不知道为何,此番轻轻拉了拉他衣角问,
“阿羡,你最近怎么了?”
魏婴很久都没回话,尔晴等烦了刚想发作,就听他问,
“最近你都不去看福康安了。”
“许多眼线跟着,不能飘来荡去就会走的异常辛苦,算了,”尔晴望着月色,眼神黯淡,“他还小,并不记得我了,总去不好,不去了。”
魏婴笑了一下,细不可闻的那种讽刺的笑,被尔晴察觉到了,她只能说了实话,但还是为自己辩护了一番道,
“自从富察府的侧福晋进了门,她待福康安很好,整日形影不离的,不好相见。”
“那你到底是为了福康安不用记得你,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看见那位晴小娘啊。”
自打知道了那位的名字,尔晴心中冒出了些许厌恶,魏婴说的都对,她被魏婴说中了恼羞成怒,发脾气道,
“人只可以有一个目的吗?不可以两个都有吗?”
“那你明知道和亲王已经来动了病情,还是把羊肉送去继后那,除了害人,还有什么目的?”魏婴终于不再掩饰,而是讽刺道,“为了给你前主子尽忠这个目的吗?你做这些,富察家会领情?”
“我没想让谁领情。”尔晴低头了,
“傅恒那天找茬,说你经手的器物衣着都不洁净,自此你就再也不必洗洗涮涮,尔晴,你敢说你没领他的情?”
尔晴错愕的抬头,
“没有!你知道的,我不会冷也不会累的,做与不做无所谓的!”
“他不知道,”魏婴轻声说道,“尔晴,若是你真的存着用我来刺激富察傅恒的心,我劝你及早收手,”魏婴轻轻贴近了尔晴耳边,“因为你只是个凶尸,我用残魂豢养的一只爪牙,知道为什么我会不计较得失的练就你么?没有哪一个恶灵比你还要快还要得心应手的收魂,因为连万物生灵的魂魄都怕你,你懂吗?”
“阿羡,”
这段日子以来魏婴心中明镜儿似的,可如鲠在喉的日子久了,便再也忍不得了,他背着自己的竹笛,哪里还有什么跌倒莽撞的样子,
“其实我骗了你,你可以作恶,只要我不死,你便不会魂飞魄散,喜塔腊尔晴,你去杀吧,杀你讨厌的人,杀你认为该死的人,你生来就是如此任意妄为的人,死后亦是这样任意妄为的鬼!”
“阿羡。”尔晴已经拖上了哭腔求饶,
“上一个叫我阿羡的人,再怎么经历过人世间的恶,也不会去害人,”魏婴听着尔晴的哭腔,知道她并没有泪水可流,“反而是我,害死了她,我练凶尸,害她守寡,害她身死,害她孩儿无双亲长大!”
尔晴从没见过哭成这样的魏婴,她惊慌失措的想要跟上魏婴,跟他解释,却被告知着,
“不许喊我的小字,那是我师姐才能喊的!”
魏婴说完便走了,他知道,自己幻想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对人家不公平,因为没人会按照你的想法来做人,可他也分明说过了,不要害人,不能害人,每个人的命数劫难,人可以修改,鬼不可以,一个有意识的鬼如果做了修改,那么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种万劫不复并不是针对她这个鬼,而是针对他魏无羡的良心。
当你的善变成了恶的帮凶,那又何来善恶之分了,若是善恶黑白混淆,这天地又成了什么颜色了?
魏无羡心中的澄明世道,不是这样的,他坚持了几千几百年,整日吃着尔晴逗乐,为他做的裹了金箔的鸡蛋当金丹,想要成为的仙人,所坚持的道与义,不是这样的。
所以,他不能谅解,很难谅解。
即使瞎的,却也不能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了,”尔晴哭不出来,实在是哭不出来,只能对着人的背影念叨,“我真的说了,是她一定要吃的,她说如果是皇上赏赐的,哪怕是毒药也愿意吃,我没有害她,我只是,我只是没有救她而已,这样也怪我吗?
什么师姐,谁是你师姐,我明明比你小好几岁的,什么啊。”
眼瞧着魏婴一路绝尘而去,尔晴便知道他真的动怒了,毕竟那么抠门的人用了残魂帮助他自己疾步离开,这决裂的决心看来是挺大的了。
尔晴想了想,她自己心里明白,刚刚魏婴恐怕也只说了一部分,那些她为傅恒添置的换季衣物,她自以为准备的隐蔽,送达的也隐蔽,却原来傅恒没发现,魏婴发现了。
尔晴忧愁的想,傅恒那次之后再也没骂过她了,又,又真的让她再也不必做粗使宫女要做的事物,本以为别人没看出来的,却不想魏婴这个瞎子什么都明白,尔晴自问她这辈子啊,只要在傅恒那尝到一星半点的甜头,就会得意忘形,于是尔晴此刻在心中骂自己确实欠得慌,只好对着魏婴背影喊,
“就当我错了行了吧,我以后不敢了好不好?”
“没有做错,干嘛要讨饶?”身后来人出声,
“我错了。”尔晴身形一抖,赶忙窜出去几步之远,来躲避那想来是从湖心议事出来的一等忠勇公,看样子他应该听到不少,那么想来那些衣物的事儿?尔晴觉得很丢脸很尴尬,一语双关道,“我以后不敢了。”
“何必呢?!”
尔晴不住的后退,来维持着那不断前进的人,与她之间的距离,直走到一处水廊,再退,怕是就得跳到湖里去了,
傅恒叹口气摘下顶戴花翎,落座在水廊这头叹气,心说自己见个皇上天天还得船来船往,他这人别的不怕最怕水,整天晕船,本来想着为了不要丢脸,猫在一边歇息歇息便好,谁承想却听见那二人拌嘴,呵呵,秀恩爱秀翻锅了吧,真是活该,可听着听着不对味儿了,傅恒掏了掏袖口,仔细摆弄了一番这夏日新制的帕子,一股茉莉花香,针脚一如过去许多年,锁边总会系成个这样的扣儿,是了,就是她做的,真是,胆大包天!
傅恒本想扔了了事,但是天气热的紧,大汗横流,他摸了摸心说回家再扔,这么想着呢,便不期然的听到了那人最后的告饶,哎,谁见了一个跟自己穷横的夜叉,突然变成温顺的小猫,都会对自己是不是确实很弱产生怀疑的,所以傅恒出来了,主要是不出来也不行,草稞子蹲半天,脚麻了,所以傅恒坐在水廊这头兀自缓解着,
尔晴见他不前进了竟是坐下了,于是自己便也不再后退,只是心中纠结这句何必呢是几个意思,百思不得其解便倚着围栏站在那也不出声,
久到傅恒以为她莫不是已经走了,侧头见她还在那一副神伤模样,
这种在廊檐下和平共处的经历,在后来的富察府是绝对没有过的,在宫中也仅一次而已,那一次也是因为皇后娘娘昏迷,傅恒来探望,坐在那便睡着了,尔晴为他披上薄被却惊扰了他,那一次的话仿佛回荡在耳边,傅恒坐在这,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一幕,以及后来因为此事传播,她当年在宫中收到的非议和嘲笑,傅恒心里明白的,是他没有把事情处理的更好,她的悲痛苦难,他其实是有责任的,可落到嘴边,话的意思竟变了味道,
“有什么可难过的,他不讲理,他欺负你,你就同他和离!”
眼看着尔晴慢慢歪头,完全惊呆了样子的看着他,傅恒就跟鬼打墙了一样似乎还挺好心好意的安慰道,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休掉了,一回生二回熟,适应了就好。”
好个屁,熟个屁,休个屁,很多个屁在尔晴雷歪掉了的脑袋里冒泡,所有跟魏婴的解释不清,纠结难过,所有对傅恒的善意期许,安慰感激,都特么烟消云散在心口里,尔晴沉下一口气,突然笑了,
“傅恒你不说我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嫁妆哪儿去了?”
“啥?”
“我的地,我的店铺,我的房产,我的首饰,”尔晴手一伸,“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傅恒这半年没干别的,整日回家都在被各类人纠缠,什么租子收丢了,商铺着大火,小厮打群架,最扯的是,额娘寿宴的寿桃,不止忘了订,请来的不少亲朋好友,连桌子都没安排够,管家满头黑线的跟他说,这从前都是少夫人在管,言下之意,跟他们都没关系,主要就是因为没管理好才会这般慌乱,傅恒气的现在回家就得抱着账本捋帐,捋了大半年也捋不清楚家底和府里开销日常,就这么难,他都没去怪罪她交接不清,她竟先把他当成了霸占她嫁妆的那种没品男人,傅恒就知道,这种人你惹她都是多余的,气死她就可以了,
“现在是给不了你了!”
“凭什么?”
“账目乱套了,一时半伙分不清,什么时候分清什么时候再说吧!”
尔晴看着这个赌气模样的傅恒,突然很想笑,她转过身看了看夜幕下迷谭一样的湖面,心想自己又生了旁念,要那些身外之物,还有什么用呢?现如今如何让魏婴消气才是大事,这么想着,她又哀怨了起来,交合的双手握着遮掩了那不小心又刮掉的小指上的皮肤,这要怎么开口求魏婴帮忙呢,他们之间难道不是平等依靠的朋友,而真的只是豢养与利用么?
尔晴不由得问出声,
“真心相待,怎么就那么难呢?”
傅恒本意也并不是来气死她的,眼下见她又哀怨了起来,突然想起确实是他曾告诉她,一定会找到真心相待的人,来给当年的她发了好人卡,于是有些犹疑的问,
“你遇到真心相待的人了么?”
“也许遇到了吧。”她在那讷讷的答,
傅恒此刻实在是恨,恨她从前的听不懂话,更恨她现在的识人不清,他刚刚并未听清全部,只知道他们大概的最大矛盾点是继后被弘昼送的吃食,沾染痘症这桩内里皆知,外人不懂之事,这被魏婴认定是尔晴作恶,实则那不过是天家几人的爱恨情仇,实在并非如今的尔晴能操控一二,再加上,再加上傅恒偶然发现的那个令妃兄妹的秘密,
“他给你下毒,你当真不知道吗?”
“没有!”尔晴赶忙摇摇头,“那是补药,你别瞎说。”
“会死人的!你不懂吗?”
“我死不死跟你有关系吗?!”
傅恒冷冷的看着她,冷冷的站起身,冷声道,
“当然没有。”
然后佩戴齐备,转身便走。
眼见傅恒走了,尔晴才敢一步步从水廊尽头走出来,近来天气热,她整日抱着汤婆子,才显得自己不那么格格不入,尔晴盯了半天,推理出看来是这汤婆子上的铜铃铛,边缘锋利,刮坏了小指上的皮肉,正想着呢却被吓了个激灵一般的抱臂后退,
“你对枉死有什么执念吗?对别人这样,对自己也这样?”
尔晴这才发现傅恒根本就没走很远,此刻甚至满眼愤怒的问她,
她觉得很冤枉,摇摇头,那滴能配合我见犹怜的泪,是根本没可能滑落的,只是落在傅恒眼里,这一切变成了隐忍倔强,
“我又怎么啦?放过我不行嘛!”
尔晴怨念的喊着,
傅恒见了似乎气急败坏,又似乎恨铁不成钢,
“那药别吃了,若是躲不过,就偷偷换掉,搞阴谋诡计时候的脑袋呢?连点以假乱真的毒药都弄不到了?”傅恒看来是人神争斗了许久,最后才说出来,“让别人放过你,首先你得先放过自己吧。”
傅恒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傅恒,那你能放过我吗?”
“我放过你的次数,还少吗?”
尔晴想了想点点头,“嗯。”
“嗯什么嗯,是多还是少你不会回答吗?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总嗯嗯嗯?”
尔晴现在实在是不懂傅恒经常暴躁的点是在哪儿,眼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似乎不该说嗯了,于是便“哦”了一声。
傅恒再待下去怕是会被气死,转身夺路而逃。
当然,这一切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线,毕竟,这是人家的院子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