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环
三十年前，如果有人对我说：“你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吗？”我会对他不屑一顾：笑死，根本就是编织出的虚无谎言。
我望着窗外发呆，列车与绳轨摩擦的细响抚揉着松果体，渐涨的困意马上就要溢了出来。列车靠站，进来两位疲惫的警官。我清醒了些，看着这辆深夜列车上唯四的乘客之二倒靠上座位，谈论着今天完成的任务—一名阻止了4起强奸，另一名处决了26个非法出生的婴儿。
麻木的话题。我重新望向窗外油漆泼洒般怪离的霓虹，混杂亮眼的颜色同散发的甲醛一样令人窒息。摩天建筑上滚动的娱乐视频和夺人眼球的违规广告像拉了弦的闪光弹一样耀眼。即使我的双目俱瞎，也能看穿这光鲜外表下可悲的文明。
“爸爸！爸爸！这个列车为什么能在一根绳子上跑？书上说列车好重好重的。”
啊，我记起了，整车一千五百吨的“抗争者”号，停产前的最后一批。
“那是因为咱们造出来的绳子又硬又结实呀，这绳子还能拉动'星环'呢。”
“人类真了不起！”
我的心脏搏动了一下。既然她来到这个世界，我就应该尽力留给她美好的记忆。三十年，三十年的无尽资源和能源吞噬了大部分人本不丰饶的精神世界，满足着人们内心最低限度和成本的欲望。这三十年里，我仰慕并践行着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尚品质，于一世浊流中守候着我的女儿。
感慨罢，抬起头一个巨大的环形造物横贯天穹，蔽锁了半边星光，取而代之的是姿态发动机的射焰和星港折跃的闪光。它以地球为参照系，与太阳保持同步静止而运行，其巨大的质量抵消了脚下这片大地一半以上的引力。因此，星环上配备了反重力场。
这里是反重力场不生效的低重力货运区，空旷辽阔的降落场上反射着银灰色的凄白和远处建筑五颜六色的灯光。每天傍晚，黑压压的人群涌来，又涌去。
我们习惯管天上的大东西叫“星环”，它不属于我们，而属于“它们”。
前夕
三十年前：
“唉，这把又输了，再来一局！”我催促着好友，他是房主。
“还在吗？人咋没了？心态崩了睡觉去了？”
我看了一眼网络，发现wifi断开了，急忙给好友打电话，发现也没有信号。
“怪了，怪了。”我从被窝里爬下床，挨个试着每一个能碰到的电子设备，只要是能联网的都不好使。
自然地，我跑到窗边，下一幕永生难忘：
夜空中，一道闪光、两道闪光、更多闪光，仿佛星星在黑色溶剂中溶解放热一般。这是白昼，不，是幻昼，整个天空被接连的闪光刷白，泛着五颜六色的彩纹。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跃迁产生的高能粒子在大气中激荡的辉光。
三小时后，夜空归于平静，只余下黑色背景中星舰推进器的微明。
一天后，全球通讯器全部失灵，人类体验了一把古人的生活。
一周后，天上的环形建筑雏形初显，通信回复如初。
一月后，巨大的造物已然立于天穹，期间发射的火箭被全部击落。
再不久，源源不断的有机物和能源自星环降下，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商贾富贵恨其为地位的撼动者，贫苦饥寒奉其为降临的救世神。我们尝试交流，换来了地球语言中的两个字：实验。
嗯，是实验没错了。火星上利用二氧化碳的有机物工厂、木星轨道上密密麻麻的聚变电堆、太阳背面的半个戴森球，还有同步静止的不遮挡一点阳光的星环。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最理想的实验环境。
“它们”的到来拉开了网络大堤的闸门，各色的言论决堤般涌出。一打开手机，种种预测、漫天流言、不断的新闻反复拉扯着思绪，在希望与绝望间左右横跳，最终演变为一场媒体的流量狂欢。不过，网络是不直观的，随着星环货物种类的增多，街边的商店越来越少，放学后想买一份烤冷面都难上加难。最终，整个小区只有王阿姨坚守着一隅小店，和那几个可怜的老顾客。
人们并非没有反抗，一切向天空的抗争被无情地践踏。你可曾见过，几十万颗导弹升空的光雨顷刻间化作即逝的烟火；你可曾见过，一切坚守和法令在转嫁矛盾的战争中化作弥散的硝烟。直至人们不再反抗，在社会的重压与现实的乏力下纷纷躺平，欣然接受来自天空的馈赠 将个人的痛苦、愤怒、美好、希望寄托在晶体管的电子洪流中，陷于无尽资源和信息的永恒。
我想逃，又能逃到哪里？标记了世界上所有的低重力货运区后，我踏上了一场不知意义为何的旅行。
二十九年，世途
我独自一人踏上旅行，在这个倾覆的世界。
太阳和被削了一半的月亮被星环分隔，东升西落，慢慢轮回。
第一年，我抵达一个货运区，人们为了争夺最好的资源，在降落场上被货仓的震波化为齑粉。
第二年，我又抵达一座废城，人的统治外，草木峥嵘，花蝶竞艳，满目萧沧仍横溢生机。
路途上，偶遇几名逍遥客，他们有说有笑，对着星环比中指，眼里透露出对生活的热爱。
第三年，下一站，市区尸横大路，枪火长鸣，黑市与纷争畸形地维持着黑灰色的真实。
第四年，贫民区，人们有着前所未有的温饱与富足，孩子们的欢笑激起心中层层涟漪。
……
第二十二年，桃花源，一个与世无争的偏僻小镇，“它们”的到来仿佛不关这里任何事。我重拾正常的生活，在这里待了七年。
时间，时间能抹平一个人的足迹，也能删除一个人的记忆。七年的生活足矣使我不再回想任何往事，就像那些人们，沉醉于麻痹之中而不自省。只是时不时撇到的一眼星环，让我的记忆不至于彻底沉沦。
实验？“它们”从不干涉人类在地球的活动，究竟想实验什么？
慢慢地，我不再思索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投心于真实的生活。
直至一天，一条讯息传进了我的手机：
“根据《关于控制新生人口的最终法案》，请您于七日内前往户籍所在地进行新一轮人口登记。同时《新生儿控制法》将于次日（10月14日）开始施行。”
随短信还附赠了一张高额的电子机票。
我不得不告别这里，踏上了返程之路。路上，我收养了一个地下设施中的孩子，一个没有经历痛苦，心怀希望的孩子。
沉默之火
公元2046年，我46岁，她18岁。
星环之下，我们过着正常的生活。我每天做饭洗衣，她每天外出调查，这是她最大的兴趣。我很庆幸，一个正值芳龄的少女，没有被时代的狂潮所倾覆。她感谢我，也感谢他们，但我每每问起“他们”和那些设施，女儿总是笑一笑：“和我一样，渴望正常生活的沉默者。”
是啊，这个时代，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放弃娱乐和馈赠我们才是不正确的，我们没有发声的权利。一切呼吁、宣传、警告像落在汪洋大海中的尘灰，激不起哪怕一点涟漪。
我早已漠然，对这个无望的世界，我只想守着自己的天地。
但是，一封突如其来的加密邮件如利刃般切断了我和女儿的纽带。那个晚上，她收拾行装，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夜色中，我披着风衣，在起风的天台上告别我的女儿。
一双眼睛饱含泪水。
一双眼睛充满希望。
去哪里？
设施里。
为什么？
因为有火。
什么？
刺破长夜的火光。
飞行器降落的强风打断了我们，她登上。那划过长空的尾焰，犹如长夜的黎明。
我伫立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随风飘荡，融进霓虹。
悲伤的泪水，希望的泪水。
落日
殷红的夕阳自天边坠落，不知明日是否会升起。
在这样的想法下，太阳落下了一次又一次。
老者椅在摇椅上，桌上新煮的茶弥散着与城市光景对抗的淡雅清香。他闭着眼，手中茶已凉。他站起身，将凉茶置于窗台，张望着远处降落场上涨潮的人海。
6：00pm是货仓降落的时间，而现在茶凉了，货仓还没有降下。
夕阳斜下，凉茶反射着昏黄的光线，映出脸的沧桑。远处，信仰者失去信仰，望着星环迷茫。老者想起了他的女儿，她回到了设施，回到了她该在的地方。
他看着慌乱的人群和熄火的星环，内心竟有一丝释然。
没过多久，人们纷纷注意到了异常，窗户边、街道里、天台上，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纷纷抛下了鼠标、手机和沉浸式设备，伫立着、沉默着、议论着……海平面上的残阳如刚划破的伤口，将鲜红浸染半边天幕，发射场辉光笼罩，楼宇间光影相交，充满阳光和大海味道的微风轻轻拂过，携来几声悠长的汽笛和清脆的鸟鸣。此时，世界如此空旷，如此寂静，如此陌生。
星环不动，黑夜降临，人们厌倦了，归去了，降落场上人们的争吵撕打早已结束。突然，流星的长明划破夜空，那是星环的残骸。巨大的星环从中间裂开，分成两个更薄的星环。断裂处碎片纷飞，它抛弃了自己的连接建筑，子体脱离母体后，被重力的巨手拉向大地，坠入深海，嵌入山脉。人们震惊于长空的流火，仰望着天穹的残破。
来不及惊讶，一块巨大的残骸落入大气，没等到摩擦起火，一束剧烈的白光自星环降下，将残骸引燃、熔化、解体、焚烧殆尽。
那是星环唯一的攻击武器，它们不准备留给人类任何它们的东西。
笃信者
那些人，沉沦于它们制造的虚无幻象。
有些人，悲观于那些人组成的可悲文明。
这些人，坚信着有些人的想法绝不是文明本来的模样。
城市间、荒野上，地下设施的气闸呐喊尖鸣。人们愕然，数十年来，人们不曾注意，或者早就忘记：掩埋之中、大地之下，又有谁，又有什么，在做着怎样的事情。或许，人们不曾怀揣希望。
厚重的闸门咆哮着打开，起降指示灯如入夜的灯火般点亮大地。残骸流星的焰火中，星环自毁的灼光中，凛冽寒风的呼啸里，直升机旋翼的轰鸣从遍地的闸门中升起，掠过头顶、穿越高楼、冲向夜空，一个、两个……漫天直升机的尾灯如漆黑中的萤火，闪烁。
一声轰鸣，一座地波通讯塔从打开折叠的地面拔地而起。
又一块大型残骸突入大气，几乎同时，一颗带着核标志的火箭从发射场腾起，超音速歼击机编队极速冲向残骸。星环转火了，一束激光击穿了“核导弹”，而一张巨大的薄网已然封锁了它的下一个攻击目标——那颗残骸。又一束激光射来，打在薄网上缺被反射回去。
老者激动地凝视着，眼中满是泪光。一声广播从城市中心传来：“所有居民立刻撤退至建筑物低处！星环文明实验失败，正在执行撤离。请广大居民配合行动，在大回收中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他看见了，又看见了，那个向天空抗争的夜晚，还有，白昼。
被尾焰燃尽的白昼。
导弹如星雨般升空，从海面上、群峦中、设置里带着银色的薄膜升空，迎来了50年前一样的舰队炮击。当高能光束击中弹体，立刻被折射、反射，吞没了黑夜。
攻击达到了饱和，来不及被摧毁的残骸和零件坠入大地，随着直升机的呼啸，被盖上一张又一张薄网。
星环的自毁发动机启动了，裂成两半的它从断裂处缝隙爆燃出苍蓝的火焰，向两边加速逃逸地球。巨大的推力冲散了更多部件，向地球坠来。然而星环关闭了反重力场，大气被星环吸引，掀起腾空的暴风，无数机体在空中翻转、碰撞、损毁，反射物薄膜也被掀向高空。可是，依旧有人员和飞机从设施中涌出，用生命去保护坠毁的残骸。
城里的人看着这里、看着屏幕中世界各地的转播。
“来！谁跟我来把这玩意重新盖上去！”
“我不去！”
“你不去，老子TM去！”
老者看着人群，想起了降落场的人潮。
这次不一样，人们冲向散落的薄膜、冲向废弃好久的停车场。一辆辆开着远光的汽车、客车、卡车从城市疾驶进灰暗的暴风，穿越着从天而降的光束炮击，逼近着一个又一个落下的残骸。撞击、爆炸、尖叫，此时，任何的任何都阻挡不了人们的意志。有的人在射击残骸的光束中化作蒸气；有的人，为了死死地固定薄膜，在滚烫的残骸表面活活烧成灰……
……
不知何时，射击停止了。黑色的夜空只剩下星环渐远的淡蓝色尾焰，近地轨道上，一支舰队静静地停泊，仍有着充足的开火能源。老者和人们一样，望着天上，与舰队静静地对视。他发现，火星和木星位置的闪光也同样熄止，它们似乎放弃了对那些设施的摧毁。
天色渐渐阴沉，落下几颗雨滴。暴风掀起的水气在高空凝结，变成一场涤荡全球的暴雨。
升阳
天亮之前，乌云已然消散。
温热的残骸静静地躺着荒野和城市的废墟里。天色微明，金色的希望从地平线爬出。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人们大概是没睡觉的，坐在楼顶和残骸边，望着渐渐蔚蓝的天空，呼吸着凉爽的晨风。
是啊，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了。
“这一次，把握有几成？”
“两成吧。”二十几岁的少女躺在设施边的草地上，对着一朵云彩比着剪刀。
“啥？上面怎么同意的？”
“不知道，可能一开始就想这么干了吧。”少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楼顶上坐着的人，笑了笑。
“你就这么相信人类吗？”
“嗯。”
“你为什么觉得它们不会使用动能武器，那会葬送我们所有人。”
“不知道，直觉吧。”少女不耐烦地回答。
“那……唉，算了，接下来你打算干啥，地面上刚经历两次大气涨落风暴，残骸也摧毁了大部分城区。要不先回来，研究研究天上掉下来的新玩意儿？”
“我先回趟家，如果，还在的话……”
“啊……”
他话没说完，被少女拉起来，他又想说些什么，憋了回去。
两人都沉默了。
地平线的朝阳升起来了，草叶上的早露闪着耀眼的晨光。飞鸟从树梢越过，海鸥在远处翔鸣，一只黄色的蝴蝶在雨后刚开的小花上伸展翅膀。
生命永不止息，这是父亲告诉我的。
而人类，亦在前行。
“残骸保卫战标志着大虚无时代的结束，为人类星际航行和深空探索奠定了基础。”
——三年标准历史教科书（信息版）（21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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