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与楹》

：莛与楹

魔道和仙道，又何曾不是并蒂而生？那掸去尘烟掩障看到的一墙蝇头小楷，我一字一句反复咀嚼，反而疑惑了起来。道路是人们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们叫出来的，魔道又何尝不是先人试出来的一条路呢？魔道到底是什么……我盘根究底着“万魔之宗”四个字的威慑力，它好似已经成为了我心底不可多言的忌讳。“万魔之宗”的名讳就能让无从战胜的妖怪那么忌惮，勾魂摄魄般吸引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一点举棋不定的心思披露出来。

师父闻言好似一愣，又恍若一惊，偏偏滴水不漏地藏匿进他一瞬晦暗的神色里。就像我把石子儿掷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里，它遥远地、几不可查地叹了声息，我探着头望，也瞧不着一点涟漪。

“莛与楹，厉与西施，道通为一”，大道万变，不离其宗。此即是彼，彼即是此。他似乎敷衍般，用熟悉的话语再馈与我。我不解，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真的存在彼与此的区别吗?又真的没有彼与此的区别吗?我们又为什么选择仙道，而不去选择…另外一条路呢？我心下偏向着魔道，模模糊糊地思量了几日：他若同我讲“魔道多是不为人认可的”，我便问，难道修行也要顾忌他人的眼光吗？ 他若说“魔道是邪魔外道”，我便问，那北冥君也是吗？既然是邪魔外道，他又为什么要帮我们呢？不论师父如何去诋毁魔修，怎么去告诫我。就算称他们为邪魔外道也好、杀人越货的东西也罢，我都会坚持着这点好奇的心思刨根问底一探究竟。我思前想后，纠结出了一套自认为充分的反驳，在等他的答复。

相对无言静默良久，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打了个太极，避重就轻地避开少不更事时直言无讳，忽地问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你明白吗？”

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再平淡不过又辞简理博的含义。似乎一刹那被洞悉，紧张拘诸的情绪似是一壶凉水，泼而浸得狼狈，短暂的音节扯着我内心深处的一块肉，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颤着的疼，我听见内里传出的心跳。被看穿的心思生出的寒意从天灵盖直贯尾椎骨，满腹的草稿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瞬间哑口无言。翘首企足的答案也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这轻飘飘的话数来几字，偏偏沉甸甸地打在胸口，如同当头棒喝，扼杀了我紊乱又偏激的思绪。三尺微命，对人间太小太小，群妖谷一行，我更清晰我有多渺小。自卑沉在了骨子里，化成了满腔激烈到近乎偏执的自尊，我能做什么呢？天大地大，六合同风…年少时曾窃听老先生拖着调子念“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于天地而言我也不过是蟪蛄、是蜉蝣，我到底又能做什么？

师父所谓：“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我所想做的…不过就是想要将门派和所爱的人都保护起来，想让我那无情地把我刚刚嗅得一点温情的爹娘后悔，我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真的有通天彻地、腾天潜渊的能耐。命里三尺，我偏要求一丈、十丈、百丈！我拼命地、几乎急功近利地攀爬摸索着，想要变得更强。而那一点侥幸的自作聪明残存的窃喜，像初燃的焰苗，笨拙地用纸藏掖着，本是可能轻易燎原，却瞬息覆灭了个彻底，像是釜底抽薪，化成了死息，变作了灰烬。我太肤浅，为了证明自己的私心、为了雪耻，而把成长和进步与不择手段画了等号，竟让慕强的心踞了上风，而师父这一语恍然惊醒梦中人。

李生大路无人摘……这几个字反复咀嚼，才堪堪尝出一口心惊胆战的意味来。我想起幼时街头巷尾生出墙外的一枝红杏，尚且能为人摘得干干净净，人性本贪，更何况这生于大路的熟李呢？表面光鲜亮丽的魔道又何曾不如此，生无求神问道之途径上，若是捷径，是堂堂正正之道术，又怎么会缺先人，谁人又不尝想一试？那点旁门左道的心思给他一点一匡，似乎是听山一叹，那点儿钻着字眼琢磨的、想入非非的尘烬荡然无存，拂散了去。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地回响在我心底，意味深长地揭过了所有的欲盖弥彰。我惘然想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条我费尽心思去追寻探究的道，当真能涉足吗？我又能真正地一条道走到黑吗？大道苍茫，只身涉险，我空身乏物。除却这一颗死不悔改的心，又剩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