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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与悲壮

故事图鉴

喉咙里憋着东西,我确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儿,憋住的东西不会顺利往下滑,始终停在一个位置上,掉不下,上不来。这种情况出现次数太多,小时候我奶认定我是真被什么给卡住了,带去医院,无果,大夫举着刚照完的片子,言语不乏暗示,即大人别对孩子说的话太往心上放。往后再说憋得慌,就没人信,只有我妈,还会帮我揉肚子,但哪能对症。我渐渐习惯,状况一来,喝上一大口可乐,像给下水管里倒溶解剂一样,往死给自己疏通。疏通十来年,还是去照片子,大夫这回告诉的人是我爸,你儿,骨头快碎成渣了,怪不得现在走道费劲。我爸说,不能,他那是胖,压的。又过几年,我在南方上完大学,再回来,家人们围住看我,只觉得惊奇。我瘦得像变成另一个人,虽然还是腿脚不好,一瘸一拐,腿上几个关节总不敢使劲用,用就嘎嘣响。但既然能从胖瘸子变成瘦瘸子,毛病就还是骨头脆的事。毕竟一直我也没停了拿喝可乐当喝解药用的办法。渐渐别说打嗝,连呼吸,都能闻见自己腔子里的酸。所幸我也不怎么说话,我嫌累。

  始终觉得,别人不喜欢我,不怪我自己,怪始终没碰上那些注定和我去将就的人。时间早晚问题,早晚能有结果,如此笃定,原因在眼前我这群家人身上。从小我就没停了研究他们,研究都在内心,但成果颇丰,也形成一套理论:就这些人里,没一个是招人喜欢的。可他们该结婚也结婚,该生子也生子,该有工作也去上班,像我爷和我奶,也能走到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如今他俩坐在桌首,两张老脸往块儿一搁,看着都银发银丝,笑意慈祥,跟礼品店里卖的老夫妻娃娃似的,摇晃着拨浪鼓一样的胖脑袋,在头上飘着“一生一世”这样的艺术字祝福语。我爸打三十岁上开始谢顶,坚挺十来年后,终于决心剃了秃瓢。此刻他锃光瓦亮起身,脚在桌下碰我的坏腿,一块儿往起站。我站了,他祝酒,我附和最后一句,每每如此,感谢二老养育之恩。感谢是得感谢,我一杯啁了,谁也不敢劝一句,他们都有点儿怕我。这种态度打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了,许就是在我咕嘟咕嘟边灌可乐,边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齐齐,我姑的女儿上来要抢,被我一巴掌扇飞开始。这事我记得,当时,我妹哭,我爷骂,我爸指着我鼻子喊犊子,喝完最后一点儿可乐底儿后,我像大力水手刚吃完菠菜,上去给了他个电炮。发现声音居然随后神奇地集体消失,家人也都丧失了表情。我爷曾在背后,不止一次,小声指着我不利索的腿脚说,纯纯讨债来的。我装没听见,怕再一转头,给他还能活动的那半边身子,也吓瘫痪了。我不怕他瘫痪,怕我奶更不好料理。毕竟她看着傻,实际也真傻,从不真担事。

  我现在自己住南马路上一套小屋里,带电梯,十一楼。说是小屋,就一个屋,带个厕所。每次回来我奶家这幢小楼,都看不出这里一点儿变化。屋里没一套现成家具,全是在我爷我奶结婚前,我爷托厂里打的,每寸木纹都见包浆,摸着滚滑。客厅餐厅功能两用,灯照永远不亮,一到晚上看得人眼睛发酸,上厕所且得加小心,两三平方米的小方形里,进去还得迈两层门槛。人坐马桶上,会觉得棚顶特别矮。好在小时候用的深粉色卫生纸,如今再见不着,那纸磨屁股。给我爷我爸,磨出两代痔疮来。在用纸上省的钱,不抵俩人手术费,让我爷懊丧了许久。除去客厅,一个两人并肩就抹不开身的厨房外,还有俩屋,难为怎么设计盖的。每屋都站不能超过四人,就这还分出了大小。大屋进门一步是床,小屋床沿靠门脚,东西都往床下搁。过去爸妈带我住大屋,墙上挂着一张海滩风景画,作为屋里唯一的装饰,盯着它,我度过了整个童年。从脱色,看到没了色,再看就跟黑白画似的,海不见蓝,沙不见金。我爷我奶住的那屋要更局促,常年通风不畅,充斥一股废品站的味儿。全因我爷爱攒东西,听说八几年的报纸都留了两捆。当年不扔,现今认定有历史价值,更死活不肯。连留不留给我爸,都在心里掂量了几十年。

  今天这顿,在一年前张罗下来,当时我还在南方,听我爸在电话里嘱咐,务必赶回,庆祝我奶七十大寿。我姑和齐齐要坐晚上飞机到,目前她们生活在上海。我姑刚被上海某大学聘为了副教授,出息大到,连我姑父的工作、妹妹的上学,也一块儿都给解决掉。最牛的,是住房也安排了一套,虽说没产权,也算是在最繁华城市里落了脚。我妈还透露给我说,你姑已在备孕了,要生二胎。今晚我妈来不来,我心里没准。她和我爸,在我上大学后头一年,悄悄离婚,看样子是想瞒我。想起这些,会觉得我妈有意思。她总以为我看似冷漠,内心其实软和得兔子一样,常对我抱诸多不切实际的希望。都说知儿莫若母,可她知道我,就跟我知道宇宙多大、人类打哪儿起源似的,似有个见解,其实隔岸观火,只看个大概。快六点钟,桌全摆上,菜色都黑漆漆的,打眼就知道,今天这顿,由我奶出品,除了一道黑白菜,是我做的。老姑一家终于敲门了,带进来冰天雪地的白哈气,站门口俩人这顿跺脚。我那不到十五、体重已达一百六十斤的妹妹,跺得尤其地动山摇。看她一眼,她不动了,装看不见我,高傲写在她们母女脑门上。六点过半时,我知道我妈不会来了。她会在每天的六点十五下班,她伺候的那家人,每到六点回来人。

  杯一齐举到我奶下巴上时,她热泪盈眶,咧一口假牙,手不忘捋上根根白的短头发,准备说生日感言。她会在每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都不忘感言,常是像现在这样,对一桌饭,模仿电视里人的口气,说她今天如何感动,如何知足。她还会说下面这句,在我第一次看到外国电影里别人家一桌吃饭时,就联想到她这句话。我奶几乎在进行餐前祷告,充满感恩,又出于国人的朴实,不感谢神,她感谢饭。感动又感谢,我奶抖着手里的酒杯说,能吃上这么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药。她不知道“肴”念几声,谁也没纠正她。我妹嘚瑟想笑,被我斜去一眼,咋不药死你呢。

我揣袖子在小区门口站着,周围有几个摊,卖冰棍的哗啦啦摆了一地,远看跟书摊似的,冰棍都放得相当板正,十个一排,共有五排。左边蹲着个大姐,手边一侧一个桶,往里看看,装两桶冻梨。此刻大姐正跟一对老头老太太砍价,从十个十块,砍到十个八块,十个七块五了,我终于听见头顶有人喊:赵乾老师,五楼,把左!喊完,人头迅速从窗里消失,窗关得也快跟就他知道外边冷似的。我不清楚喊我名的,是等会儿要教的学生,还是学生家长,走过那老两口身后,没忍住也喊出一个价,七块拿着了。说完我拐腿跑进楼群。

  来之前我妈说,这个朱叔,人特别好,先前在单位时,很帮衬她。现在人家有需要,咱互相帮助,还能给我解决工作问题,何乐不为?我没好意思点破,她上那两天班的地方,算不上正经单位,是在我高中食堂里,台北炸鸡柳的铺位后头,给人炸鸡柳,调色素奶茶。朱叔也不过是个承包了二年食堂的过路贩子,第三年就被我们学校开了。毕竟再不开他,直接影响一茬学生的发育,男孩愣拔不上个儿,女孩都胸部奇大,没给他判两年算不错,还帮?我妈在电话里说,他儿子,和你以前情况挺像的。不爱说话,但认学,听话,他爸跟我说,他儿志向可高了。我问,多高?我妈说,和你一边儿高。我在小屋里睡了快一白天,醒来看见地上都是可乐瓶和外卖吃完没扔的塑料盒,胃里直犯恶心。窗帘整日想不起拉开,人也是等尿憋急了,才起身去回厕所。冷不防看见自己镜子里的脸,总感陌生,就这么睡,还是挂上了一双黑眼圈,在鼻梁上冒出好几个粉刺头儿。不挤,都自由培育吧。挂电话后,我在床沿上干坐,想打开电脑,玩会儿游戏,更想就这么睡死过去。可我睡不死。手机里除了我妈刚打的电话,整日一点儿响动也没,眼前情形在我从南方回来前,都已考虑过了。同学们都该上班了吧。学文科的男孩,按说也好找工作,可我就是不想工作,想像狗一样万事不忧,先混一阵,解解心乏。学习、上进、立业这些事,我从六岁到十八,为之努力,吃过足够苦头了,结果证明,学好学赖,对我并无意义。它们毕竟也没让别人许诺给我的梦境,哪怕照射一点儿进现实。

  朱叔家也不大,但比我家亮堂、体面得多。我进门时,朱叔已穿上外套,准备出去,一手抓着黑手包,一手给我递双拖鞋来。小赵,你可来了。他一笑,我跟着笑,我会挤出相当难看的弧度来,我知道。同寝室的室友四年下来都没适应得了我的笑,说我一笑就让他们想起马加爵。朱叔愣了下,背转进卧室,跟老师开完会回来,拍自己班教室门似的,口气带着恫吓,出来,见人。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挪出身体,我看他,他低头,顿时我一点儿不自卑了。他扁肥的脚掌踩在一双粉色棉拖里,两手背腰后,声音沉稳,像唱美声。男孩说,我叫朱怀玉,可以叫我怀玉,请问老师怎么称呼?我说,叫我老师。朱叔拍我肩膀一下说,一会儿就该熟悉了。小赵,帮我给他补补历史地理两门。他们老师说,这孩子吧,数学英语上想再有个冲刺,费劲了。现在离高考不剩多长时间,抓紧补补能死记硬背的东西,分儿抓点儿是点儿。我这边先走,有事来电话。费用嘛,咱两个礼拜一结。朱叔又从冰箱里给我掏出瓶矿泉水,在朱怀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者一概应承,掂着肥大的脑袋,头不抬一下,声音闷闷地。我喝着水,跟朱怀玉往里屋走,听身后朱叔把门带上,防盗门滋啦一声响。朱怀玉默默引路,他屋里窗帘也没全开,一股烟在头顶缭绕,熏得呛鼻子。反正他爸也走了,我问他,你抽什么牌子烟?挺香啊。

  他说,老师开玩笑了,我不吸烟。我说,那这啥意思。他说,刚上完香。说完他世故地点头,就差跟我双手合十,或做个揖了。朱怀玉坐在学习桌前,旁边给我留好一个座位,四下看,发现他屋里还有菩萨,有个龛。拿红布罩三面,龛前放香炉、水果、几串佛珠,地上有蒲团,铺了块蓝布,留两个膝盖坑印儿在上头。一张毛笔字贴在前方墙上,写道:知止不殆。除此外,桌上就没几本书,看着书页也极崭新。我端详他,朱怀玉侧脸对我,视线正对桌上一本摊开的练习册,神态如对佛经。桌上还有只大录音机,当下我毫不怀疑,按开了,放的绝不会是英语听力,得是大悲咒之类的曲子。他问我,老师,咱怎么开始呢。我回回神儿说,先确认下情况。你这几模,考多些分?朱怀玉嘶了口气,没怎么刮过的小胡子杂乱黢黑,长在两张厚嘴唇上。他脸也是黑黢黢的,和朱叔脸型一致,看年龄也直赶他爸。他想半天说,不好意思,有点儿惭愧。这小子是真能整景儿,我追问,到底多些?他说,怎么说呢,进步还是容易进步的。我问,空间挺大?他点头,挺大。问他,到四百了吗?朱怀玉摸着嘴上的黑毛,羞愧一笑,快到了,两百六十七。

  后面课上,我尽量不问他问题,晃着手里的练习册,我抿嘴笑,张嘴笑,突然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和宽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个不一样的台阶上,去看待这世界上比我还弱的人,想观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怀玉这样的人,绝不会只在学习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学校,他会受到从同学到老师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进社会——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时是怎么哭的,情景将会比看到游戏里的怪物剩一丝残血、坠入深渊时,来得更有趣味。从他家出来时,天还没黑,我在北风里走,兴致高昂,敞怀迈瘸步,绕远道回小屋,路上连打几个滑刺溜。

  晚上我在游戏里虐怪时,我妈电话没到,我爸电话来了,劈头问我,上回是啥时候搓的澡?搁平时,我早撂电话,今天还认真想了想,俩月得有。他在电话那头一样热情迸发,鼓动我,现在来澡堂呗,经理不在,客人也不多,爸给你好好搓一回,奶,酒,都给你拍上,再去大厅看会儿节目,都免费。我咧嘴笑,鼠标又点几下,说,今天我上班了。他不太信,啥工作,这么快?我说,给人补习。他说,行吧,先干着。干好了来爸台里接班,跟你说那个普通话考试,放心上,抓紧考。我乐得更厉害,电话挂了,还没忍住笑。其实,每当我想起,我爸白天在广播里念“我是记者赵博”,晚上再到雾气熏腾的澡堂子里给人搓泥灰时,就想乐,比看什么搞笑节目都管用。据我所知,我爸在电台,多年来靠一月两千的工资生存,苟活不见亮儿,不是说不说得好普通话的问题,是他根本就口吃。每回在广播里,除了他第一句说的,我是记者赵博,再没整句子能念完。这也许是他干上十来年,都转不了正式编的原因,也许还有深的理由。初学给人搓澡时,他一脸忍辱负重,当晚我奶给他烧了一桌菜,望着儿子的秃瓢,她满含深情与悲壮。儿,美味佳药,你啥时吃,啥时有。妈活一天,经管你一天。啊,儿?给人好好搓。记着,出来进去都戴口罩,别被人认出,你是记者赵博。说罢母子垂泪,当时就给我看得,拍桌狂笑。一个四线广播里的编外记者,认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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