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长安, 远不及当今的安宁。塞北常年战乱, 战火烧得百姓民不聊生,司徒绝便随母亲一路辗转南上,初到长安城不过十岁的年纪。
他们本以为到了长安就会远离杀戮,谁知还没落稳脚跟, 他就被黑衣人强行掳去了一个秘密组织, 而他的母亲作为要挟他的筹码也落入了奸人之手。
再次醒来,看到同样被关在笼里的几十个少年, 司徒绝才明白,这趟长安之行, 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初露端倪的阴谋。
这几十个少年日夜被囚禁在铁笼里, 黑衣人每日只分发极少量的水和食物给他们。
“你们当中只有一人能活,活者,将和你们的亲人拥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司徒绝看着黑衣人:“我们是人。”
“人?”黑衣人冷笑,“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只有活着,才称得上是人。”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黑衣人的威胁,大家相依为命, 将食物和水分成几十小份,只是为了能一起存活下去。
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一日复一日, 随着黑衣人供给的东西越来越少, 人群里渐渐有人起了异心。
每天都有饿死或重伤的少年被抬出铁笼,铁笼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供给的食物也只剩下微乎其微的分量,一场弱肉强食的杀戮悄然展开。
他们的选择也只剩下两种——苟且地生, 或悲惨地死。
司徒绝天性并非凉薄, 他曾无数次和铁笼里最强的少年针锋相对,守护了一个又一个朋友,可在生存面前,他的力量到底还是太绵薄。
当亲眼看着母亲的身上被黑衣人抽出一道道红痕,他的血和泪都化作了活下去的疯狂。他需要活着,他需要带着母亲从这个万恶不赦的地方走出去……
时间如梭,转眼已是五年光景。
无数次从鲜血和堆积成山的尸体中惊醒,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司徒绝都感觉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
梦里,他的手上不曾沾染这么多鲜血,不曾拥有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杀手”的头衔,也不曾拥有取之不竭的荣华和地位。
他只是那个骑着骏马在塞北的草原上驰骋的少年,以天为衾,以地为榻,一人一马仗剑天涯,活得肆意而潇洒。
可这终究只是一场缥缈的梦,即使拼尽全力,他依旧留不住。
贞历十年,皇帝大病一场,朝局暗流涌动。
彼时,已是心神俱疲的司徒绝接到一纸密函——暗杀顾仲晁一氏。没人比他更清楚,当今圣上私下训练暗杀组织和杀手,不过是畏惧有朝一日朝臣功高盖主。
更没人知晓,某次执行暗杀任务时,司徒绝被人追杀濒死之际,是顾仲晁的恻隐之心救了他。
顾仲晁这辈子都无法相信,他连爱女的名字都取作长安,圣上竟会疑他生了谋逆之心。伴君如伴虎,可怜顾氏忠臣辈出,还是没能敌过龙椅上那人坐拥江山的疑心和野心。
而他司徒绝自浑身浴血从铁笼走出去的那天起,就成了当今圣上手里的一把利刃。剑柄指向谁,利刃便要刺进谁的胸口。
皇命难违,他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司徒绝带着一众侍从潜入顾府的时候, 长安落了经久不见的一场暴雨。
半个时辰的杀戮, 兵刃与哭喊终于趋于平静,耳边只剩下狂风暴雨。
司徒绝站在顾府外,任凭大雨将身上罪恶的血迹冲刷,手上那把见血封喉的剑止不住地发颤。
杀手本该冷血, 那夜, 忠臣的鲜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堆积如山的尸首,竟让他冰冷的剑刃生出从未有过的悲悯。
这是他犯下最深的一次罪孽, 他站在雨中发誓,这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杀戮。
“主上, 已经检查过了, 全府上下,无一幸存。”
侍从的话音刚一落下,“咣当”一声,一片青石瓦片坠成碎块。
“屋顶还有活口!”侍从一声大吼,紧接着,幽暗的角落传来颤抖的啼哭声。
侍从们飞速冲向屋顶,电光火石间, 司徒绝攥紧双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上屋檐护在小姑娘面前,利刃出鞘, 几声清冽的脆响, 侍从手里的剑被悉数击落。
“主上!”侍从被击退几步,满脸惊诧。
“她的命, 我护。”司徒绝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寒。
“可是……”
“滚。有谁走漏风声,我送他下黄泉。”
“属下不敢!”
侍从们悉数撤退, 瓢泼大雨中, 只剩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将瘦小的小姑娘护在身后。司徒绝收了剑,徐徐转身。瑟瑟发抖的顾长安步步后退,一个踉跄瘫坐在冰凉的雨水里。
她只有七岁的年纪,她并不能清楚地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和眼前的杀伐决断的黑衣人四目相对,恐惧将她残存的冷静吞噬。
这群黑衣人破门而入之际,她正跟着母亲学刺绣,听到动静,母亲当即抵住门,狠狠将她推入密室,大喊:“长安,快跑!千万不要回头!”
她从未见过雍容的母亲那般失态,宁静的府邸瞬间乱作一团,她甚至来不及穿鞋履,撒腿就向密室里跑去。
她在黑暗的密道里跌跌撞撞,外面的刀刃声和哭喊声让她惊怕不已,半路,她突然害怕极了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毅然决然折了回来。
她颤颤巍巍爬上屋顶,任凭暴雨打落在身上,她顺着男人的声音向下看,浑身颤抖,瓦片落地,涌在眼里的泪一下子决堤。
院落里堆满了尸体,血流成河,而那些躺在冰凉的雨里的都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人!
几名浑身戾气的黑衣人提着明晃晃的剑就要上来,她因为害怕哭出声音。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和鲜血带来的触目惊心,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心痛和绝望的滋味。
“别……别杀我。”顾长安紧紧握着衣角,拖着身子向后退,手腕上的银铃在雨中作响,声音在寒夜里格外孤寂。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触动了司徒绝久未起伏的心弦,他蹙了蹙眉,轻道:“别怕,我不会杀你。”
别怕?此情此景,叫顾长安怎能不怕?她哆哆嗦嗦地向后挪着,已经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还是血。
看到她离飞檐只剩寥寥几步,司徒绝伸出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来,过来。”
“不……你杀了阿爹,你杀了阿娘,你杀了所有人,你现在也要来杀我……”顾长安语气慌乱,“你是坏人!你是修罗!”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悬空,眼前的黑影突然凌然腾起,顾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臂弯。
修罗的心也会跳吗?
司徒绝抱紧小姑娘,如鬼魅一般翩然落地,双脚还未站稳,胸口便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他怔然,有些吃惊地垂眸,小姑娘握着泛着寒光的匕首,半根没入他的胸膛,鲜血和雨水一起滑落。
小姑娘哭着大吼:“我顾长安诅咒你这辈子都不得好过!”
原来,她叫顾长安。
司徒绝咬牙,唇角浮出一抹笑,然后在她胸口落下两指。顾长安只感胸前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别怕。”司徒绝声音颤抖,眸子里的杀气尽褪,染上久违的暖意,“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顾氏一族遭此大劫, 朝中人人自危, 皇上大病初愈后,各方势力收敛了很多。
皇宫密见中,圣上恩赐司徒绝琼楼玉宇,黄金万两。
司徒绝单膝跪地, 道:“我不求赏。”
“荣华富贵皆入不了你眼,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司徒绝抬眸, 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冰冷:“自由。”
“自由?”圣上眸色暗敛,哂笑 , “那可是比黄金昂贵的东西。”
“既是如此, 我宁愿一死。”
“做朕的刀刃,就那么难?”
“不难,只是我不再情愿。”
“司徒绝,你好大的胆子!”
司徒绝一早便料定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他,挟持皇上顺利离宫后,他带上顾长安快马加鞭逃亡。
他喂她服下忘忧散,让她遗忘了所有的记忆, 将她送到了塞北定远侯的府邸。
定远侯和顾仲晁是生死患难之交,顾氏灭门之后,他痛心疾首卧床数月。塞北远离长安, 是圣上十分忌惮却又无能为力之地, 定远侯是塞北的守护神,放眼整个国度, 只有将顾长安托付给定远府,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从今天起, 她就是你定远侯的女儿。”蒙面的司徒绝抱着顾长安到定远侯面前, “我若知晓你待她半点不好,定不会饶你。”
“这可是顾兄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肉,我又怎会待她不好!我替顾兄的亡魂多谢英雄了,这女孩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亲生骨肉。”
司徒绝用剑在女孩的银铃上刻下“长安”二字,看向怀里睡得正酣的人,语气轻柔:“她叫长安,如果可以,愿她这辈子也不会踏入长安。”
安顿好顾长安的一切,司徒绝只觉了无牵挂,和皇上的一众杀手决战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使出全力。
死,于他这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杀手来说,无疑是最廉价的东西。
浑身浴血的他坠入悬崖,整整被雨水冲刷了七个日夜,众人皆认为他已尸骨无存。
第八日清晨,隐世道长走到他身边,将一吸残存的他救了回来。
再次看到初升的太阳,司徒绝有些迷惘:“我……还活着?”
“天道自有轮回,你命不该绝。”
司徒绝不禁苦笑:“这天道,怕也是瞎了眼。”
“上天罚你活着,你便活着,好生修行,早日洗脱罪孽。” 隐世甩了甩拂尘,“你我有缘,你可愿跟着我一同修行?”
“修行?”隐腥怔了怔,苦笑,“好,我愿意。”
“你脸上多处刀伤,我重新为你制了一张皮相,你且看看,可还满意?”
隐腥眼里毫无生气:“命都不惜,又怎会在意一张皮相?”
“相由心生,这是你该得的。”
“多谢道长。”
“你半生血腥,归隐空门,便赐号隐腥吧。”隐世说,“自古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长安城中,我的守心观,是你最好的去处。”
“是。”
从此,世间再无杀手司徒绝,只有道人隐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