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面目

自从燕皇受了伤，消息便被封锁了下来，如果知道他出了事，燕北这地就会成为各家必争之地，到时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燕北后宫居然能杀入长笙宫的，也就来自燕北八部之一，最为骁勇部落的宁妃，据说是见不得魏夫人的得宠，一时莽撞之举，燕洵醒了之后让萧玉妥善安排。

据说已被鸩酒赐死。

魏夫人搬到了燕皇之前常卧的软塌上，每日晨起出门去宗庙叩首祭天祈福，回来亲手挑香，熬药，制汤，日日配合着太医，学习医术，为他疗伤按摩。

“这些事，不必每日都做的。”燕洵这半年来，不是背伤，就是剑伤，躺在这床榻上翻书翻的心烦，幸而最近大梁与大魏之间出了嫌隙，给燕北留出了休生养息的机会，整日看她忙来忙去，也觉得她最近太过对不起“好吃懒做，刁蛮任性”的魏夫人人设了，

“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样了。”元淳低着头，觉得自从两个人见面以来，他一直在受伤，

突然外面喧哗了起来，皇后萧玉冲进了长笙宫，一个伸手就打翻了元淳刚熬好的参粥，恶狠狠的瞪视着她，“皇上，臣妾不服，这件事跟臣妾没有关系，为什么要下令杀了桃姬，她是臣妾从大梁带来的最为得力的婢女，求皇上手下留情。”说着跪在燕洵面前，

燕洵也不作声，看了好一会，“萧玉，燕北八部的人，我从未放在心上，有勇无谋不足挂齿，倒是你，这件事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的桃姬都太扎眼了。”

元淳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不仅是赐死宁妃，还要处决皇后身边的高级婢女，

“为了她？全是为了她？”萧玉突然指向元淳，“你为了她做到今天这样有什么用？你又能挽回些什么？燕洵你醒醒吧！”

“退下！”

“燕洵，你等着后悔吧你。”萧玉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推了元淳一把，她一个趔趄歪在一旁，燕洵腾地把手边的书简摔下了床，元淳赶忙跑到他床前，拉住了他，“别动怒，别动怒，才好起来，小心身体。”

燕北八部的蠢蠢欲动，大梁的暗潮汹涌，身处这燕北后宫，元淳才深刻的感受了他的痛苦。

对待采薇，风眠，他向来和颜悦色，可是对于桃姬，他也绝不手下留情，元淳一向知道燕洵的善良，但是直面他的冷酷，也是这几年来常见的事，其实最近青海王的事情也略有耳闻，宇文玥与楚乔的大同治国，让他每每辗转反侧，这伤也好的愈加慢，元淳一点点拾起地上散落的书简，信函，恰巧看到了，于是说道，

“释奴止戈，确实像是楚乔能说出的话呢。”

“门阀相争，部落斗勇，人人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至大同于不顾，除了在这青海远边之界，但凡有历史沉积的地界，怎么推行大同？大魏如此，大梁如此，燕北也是如此，你动了人家的利益，人家势必要跟你拼命，你把所有人的利益都动了，明明是为了更多人，信不信，死的第一个，就是你？”

燕洵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元淳，倒像是对这远方的别人所说，元淳笑着摇摇头，收好书简，退出去重新给他乘回粥，说，

“奴隶也是人，是人也得生活，人人都不想战争，她的初衷，总是好的。”

"你竟然赞同楚乔？"

“为何不可？当年我偷听到有人要杀你全家，于是我换上小宫女的衣服，想连夜出宫寻你，最终却还是被抓了回来，我倒是无事，可那温柔听话的小宫女，就那么被打死在了我眼前。

我当时就想，人可以有平凡与尊贵之分，但不可有天生当杀不当杀之分。”

燕洵从不知这回事，心头悲戚了一下，转瞬又铁石心肠道，

“看来为了我，枉死的人，不计其数。”

“我今日同你说这事，不是为自己邀功，更不是想让你难过，这一切不怨任何人，如果非要怨，其实怨我，我太天真，连累了她。

某种意义上，我也连累了你。

后来我时常想，你，你们确实应该讨厌我，因为我明明参透了生命贵贱的真谛，却骗自己不知，

我怎会不知，有些人不该死，有些事是错的，

做帝王，更要把人命看的重些，再重些。

释奴止戈，为更多的人设定一条有尊严的界限，是放了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怎么放过自己？”

“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敌人，不必对人性太过沮丧，当年宇文玥和魏舒烨，在你出事后，为你积极奔走，不然绝对换不来莺歌小院的三年安稳，我知道你心中并看不上这些，但魏舒烨本就懦弱，宇文玥亦有整个青山院需要看护，他们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至于楚乔，你比我了解她。”

燕洵被这一席话震惊了，但过后还是有些讽刺的笑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在红川城对楚乔做了些什么？”

元淳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摇摇头，

“当时我还没跌到人生谷底，且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罢了，”

沉默了一会，燕皇声音有点沉寂，

“水享，以后这样的话别说了。”

“好。”

元淳想，其实她并没有自己嘴上这样对楚乔宽容，情绪还讨厌着，可道理是想通了的。

如果仇恨只是让我们变成如魏帝一样的人，变成无法体恤真心待我们之人，那将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燕洵当然明白元淳的意思，甚至也明白她那故作大度的小心思，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如此平静的与元淳讨论这些问题。

原来这天下，不止你我，还有苍生。

过去的时光如同一帧帧幻真幻假的图画，也让每个人都在成长。

成长的更好了呢，还是更坏了呢。

直到病好了，燕洵和元淳也还是每日都住在一处，整个燕北后宫对燕洵来说仿佛只有她一人，但是侍候在跟前的宫人们都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床笫之事，各据一角，闲来无事，一个刻玉，一个擦箭，谁都不耽误谁。

一会要开军事会议，元淳进来给他妥帖了一下衣领，顺道告状萧玉又送来她最讨厌的海棠花给燕洵的事，

“萧玉莫不是要气死了。”

“进贡的天蚕丝，我吩咐人做了衣服，你穿了吗？”

“穿上给你看看呀。”

燕洵微笑着点头，看到她因为新衣服雀跃的样子，心头也是一暖，

首领陆陆续续的抵达，她突然就笑着蹦进来，“我美吗？”边说边转圈，

“美，美的艳光四射，都要亮瞎我的眼睛了。”燕洵下意识的张口，一副昏君上线的路子，

就这么明晃晃的在众人面前秀了一把恩爱，把程远等人晾在那里不知所措。

元淳满意的蹦着跳着就走了，采薇忍不住在后面偷笑，“夫人，那首领里有好几个是各宫主子的父亲或是哥哥，您和皇上怎么净在人前开玩笑。”

“采薇，这你就不懂了，世界上只有爱情和咳嗽是藏不住的呀。”

“还有真面目，也是藏不住的呀。”

大梁皇帝萧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站在萧玉身后，笑着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