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颀谙回家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

学校的跑道被雨淋得又湿又滑，水从塑胶间渗出来，草坪一脚踏上去，就像挤吸水海绵一样。她站在一棵桂花树下面，头发已经湿了——树太矮，叶片给蹭的。

白衬衫贴在皮肤上，每逢周五，学生就要穿那套紧绷绷的礼服。民国风的白色系扣衬衫和冷灰的侧腰有拉链的齐膝裙。布料有些粗制滥造，没什么弹性，只能黏糊糊的贴着身体，弄得她很不舒服。

颀谙弯着腰，斤重的书包摞在背上，没一会儿就压得腰撑不住了，她只能站起来歇会儿，两条腿换着站，一会儿“左稍息”一会儿“右稍息”。

鬼晓得她妈什么时候来。

发洪水把她淹死了也得站着。

她心里有点委屈，但是周围站着一圈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蹭伞躲雨，时不时拿可怜的目光瞅她一眼——这种境遇下实在不大能哭得出来，已经够凄惶的了。

颀谙抬头望了眼教学楼，澄赤色的墙体被氤氲得边缘有点虚无。

她能看到连绵飞越的鸟群和掉队哀鸣的孤鸿，成行成排桂树和已经死了一半的樟树。

但是她看不清澄赤色的墙体，那团水汽朦成的雾糊住了她的眼睛。

这时，一路低龄生从颀谙面前汹涌而过，每个人都是背着一包挎着一袋，撑着伞还要凑过脸去别着头和同学讲话，笑容放肆又张狂，男生和女生打成一片，斜拖着包在草坪上瞎跑，脚下一滑摔个跟头，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叫嚣比天。

但是都没有颀谙狼狈。

等这一堆还未经历过书本一样试卷洗礼的牛犊呼啸而去，雨社的身影就跟在后面出现了。

颀谙兴奋了一瞬，浑身都精神了。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眼睛仿佛又能看清那些雾了。

颀谙将书包带子解下来，只用右肩背着——虽然这样更累，但是看上去不那么重，不会将自己拖得像刚跑完八百米。她将怀里的衣服捋了捋，双手抱在臂弯。再把湿润的头发解开，懒散散地用一根长发带系住，风一吹，带出些慵懒又随意的自如来，竟将那一身劳累至极又丧气至极的颓样儿洗去了。

正巧，雨社往这边来了，她淡淡地冲颀谙笑了下，将伞撑到两人的头顶。

“你妈妈还没来吗？怎么不撑伞。”她接过颀谙手中的衣服，“冷不冷？”

颀谙无奈地撇嘴，耸了耸肩，悄悄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肌肉，唔了一声：“没呢。”说着，握住伞柄往雨社那边偏了偏，冰凉的手指蹭到了她的手背。

“我陪你一会儿吧，别感冒了。”雨社靠得更近，颀谙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冷了，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觑着雨社，谨慎地将呼吸放缓，拿不准起什么话题。

“以后记得带伞。”雨社忽然说，回头看了眼颀谙。

她慌乱地应了一声：“嗯。”

雨下得更大了。

几天后的体育课。

雨社看见颀谙在人群的边缘。

学校有三个篮球场，并列分布。中间的那个通常是被用来男生们打球的。这会儿一群女生围成一圈坐在草坪上，清一色的蓝T恤白短裙——校内是不被允许穿自己衣服的。

一般都是盘腿而坐，彼此膝盖抵着膝盖，玩起真心话大冒险来更利于集体起哄和调侃。

颀谙屈膝，双臂抱着腿挡在胸前。腰背都弯着，胸口贴着大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上去有点无可奈何。人不少，女生们为了维持形象，实在不便坐得太远——隔空喊话不怎么雅观。圈子一缩小，大家就挤得更紧了。

颀谙的脊背弓得厉害。

问题传了过来，她摆手，大家习以为常地开始了下一轮。

一回头，发现雨社正注视着自己。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挪开了目光。颀谙忙从圈子外抽出身来，给邻座的人空出一个正好适合坐得宽松些的位置。游戏还在继续，大家都心照不宣。

她们一起往教室走着，天上的老鹰已经盘旋了许多圈，不知道在看什么。

风里带了一点咸味，青草被压碎碾出了汁，蝉在树干上酝酿着，吱吱呜呜没敢开喉。桂花连花苞也还没出，颀谙却觉得热得有些烦躁了。

忽然，她扯着雨社的衣服停住了。手指顺着她的衣领从脖子后面捋到锁骨，再把外套领子压平：“领子乱了。”

雨社高出她半寸，垂着目光，声音还是那么虚无缥缈：“你没有很好的朋友吗？”

颀谙收回手，继续和她并排走着。先前那圈玩游戏的女生散了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知道又在谈论哪个明星。

老鹰飞得更远，几乎只看得见一个兜圈的黑点。

足球场上一群人在踢球，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在每个人脚底下停留了一会儿，就会被飞起一脚踹向另一个人，或者球门，或者被守门员抓住，放到中心那个孤零零的点上，等着下一轮的“飞起一脚”。

她不怎么在意，拾起被踢出场外落在自己脚边的球，扔回给了站在球场边缘招手的人。

“左右逢源吧。”

雨社看着她，洗手池的水龙头被拧开，水哗啦啦地撞击着瓷白色的水池，明亮而洁净的镜子将她脸上的落寞映出来。

颀谙将手上的水珠用力往雨社的脸上一弹，嘻嘻哈哈笑开了。

“欸你——！”雨社吃了一惊，随即也笑了，有点无奈，眉毛见怪地挑着，眼神还带着微愠的责备，嘴角却已经舒展开了。

颀谙很少见她笑，更多的是漠然地冷着一张脸，自带“拒人千里”“谁摸谁死”的气场。

“女生是奇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