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往事 5

五

那是1926年的冬天。

傅榮安静地坐在善忠学堂里整理课本，身旁空荡荡的。十一个学生，如今只剩下六个，其他的人，都被父母或是亲戚带着离开了北平，或是去上海，或是去香港。

毕竟，北平已经不算是首都了。政府走了，商人走了，商铺关门，街道上更加冷清，意图救国的志士们也走了，只剩下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们呆呆望着天空……只剩下一座空城。

那个男生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学堂的，一边跑一边兴奋大喊：“大消息大消息！尚老师的父亲回北平了！还跟着一个日本人！另外，尚老师今天不来上课了！”

其他的人哗然一阵，纷纷跑出学堂，要去尚府看一看威风的场面。唯独傅榮怔怔地坐在原位，过了良久，才将课本慢慢地收进布挎包里。

这时一张纸，却猝不及防地从书页中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发现是他曾经写给他的那半首英文诗。如今他已经翻译完全，而且能够背来了。

“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傅榮望着那张纸，上面有他那熟悉的笔迹，良久后，他把它收进包里。

待到傍晚时分，他一如既往来到尚府门前。早晨看热闹的人群都已经散去了，现在尚府依然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知晓里面的尚老爷、尚少爷和那位日本人在做些什么。

傅榮迟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拉门铃，却听得府中忽然传来“砰砰”两声玻璃碎裂的声响，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往大门这边走来，几乎是狠狠地推开门撞了出来，他连忙退后两步。

走出尚府的人是尚卿。他披着一身黑色风衣，看到站在门口的傅榮时，怔了怔。傅榮也怔了怔，因为看到他清俊的脸上明显有一道伤痕，破了口，流了血，像是被玻璃碎片刮伤的。

“尚老师……”

他话未说完，便感觉手腕蓦地一紧，几乎是被他毫不留情地拽着往前就走。他侧过头，看见他脸颊上的伤口泛着血痕，触目惊心。一路上，尚卿都一声不吭，神色冷得可怕。

傅榮任由他攥着他的手腕向前走，最后来到一家馄饨铺子。

他给他点了一碗馄饨，自己只要了一瓶酒。馄饨端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两杯，还要继续倒。

“尚老师！”他忍不住喊他。

尚卿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望向他，没有言语。半晌后，他才终于沉沉放下了酒杯，丢在桌旁，低垂的眉眼在氤氲的馄饨汤热气中，看不分明。

“日本人……很好，日本人。”他忽然笑了声，极短促，唇角扯开想要嘲讽，却因为脸颊上的伤口疼痛发作而忍不住“嘶”了一声。

傅榮没有说话，也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安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吃馄饨。

“如果他不是我父亲，我当场就把他和那个日本人一起杀了。”他又笑了笑，苍白凉薄，“签订协约？做买卖？在中统当官？说得好听！卖国贼！”猛然一下，酒杯哐当落地，他直接拿起酒瓶往嘴里灌酒，酒水顺着他的唇角，流到脖颈上，流进衬衫里。

傅榮依然没有说话，他低垂着头，望着那一大碗的馄饨，忽然就有点反胃，站起身时，口袋里那张纸片发出了些许细微的声响。

尚卿也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走出馄饨铺子，没有说话。

夜深了，天完全黑了，没有路灯的街上墨黑一片，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更没有再多的行人。商铺早早打了烊，门关得死死的，好像生怕被谁闯进去。

傅榮走在前头，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丝毫没有要离开或是停下的意思。就像初见时那般，他一直跟着他，直到走到善忠学堂。

“尚老师，你跟我回家去擦一下药……”

话还没说完，傅榮忽然感觉腰间蓦地一紧，被一个强大力道摁在身后小巷的墙壁上，被堵住了话语。带着酒香，带着缠绵。

“傅榮……”他低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模糊沙哑，“我要离开北平，去广州，我要参加革命，忘了我吧……”

说完就转身走了，身影很快便被淹没在黑暗之中。

傅榮呆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