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漏光

一周末尾获得的可以联系家人的机会，谢重衾选择打给了范丞丞。

　　从他出现在筑梦城外她就知道他没有听她的嘱咐，还是悄悄来到了京城。只是先前忙于训练和学习，始终未能腾出时间来联系他，如今她却是必须要打一个电话过去了。

　　她稍等了一会，范丞丞那边才接起电话。即便他大约是刻意挪远了距离，她也仍能听到他身后的嘈杂。

她微微蹙眉：

谢重衾“你不要告诉我，你又在超市。”

　　蹩脚的谎言，她之前竟也信以为真。

范丞丞早知她打来电话的目的。他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范丞丞“我在工作的地方。”

想要在京城活下去，他势必是要工作的。谢重衾并不意外，只是声音微冷：

谢重衾“你在哪里工作？”

范丞丞“……便利店。”

她收紧了握着手机的手，几次深呼吸后才算平复了翻涌的怒意，顾及着门外仍站着工作人员，她尽力压住了火气，却还是没藏住情绪：

谢重衾“范丞丞，你疯了？”

　　他母亲生下他时难产而死，九岁时父亲又因病去世，扶养他长大的是大伯，高考时他考下了不错的成绩，大伯却以他已经成年为由拒绝了继续供他上大学这件事，并且与他切断了联系，因着他数学成绩好，从此以后他就在孟知绮的厂子里帮工做财务，虽说收入不高，但到底体面。可他如今竟然放下了风崎的一切，孤身一人跑到京城来，只差一步就成为名牌大学高材生的少年成了便利店的售货员。

可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疯狂：

范丞丞“我没有疯，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谢重衾“因为什么？因为我吗？”

谢重衾泠然一笑：

谢重衾“范丞丞，我不需要你奉献这么大的牺牲，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可以自己走。”

　　事关重大，两人之间自然会起争端，短短的十分钟里他们就着话题吵了许久，最终是范丞丞轻叹了口气：

范丞丞“谢重衾，这是我心甘情愿。”

范丞丞“你总不能连一个靠近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谢重衾一时无话。

　　半晌，她也叹了一声：

谢重衾“范丞丞，我可以尊重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谢重衾“但我不希望你太辛苦，也希望你有自己的人生。”

　　工作人员轻敲了敲门，她犹豫片刻，未能等到范丞丞的回音，于是她挂断了电话，重新上交了手机。

　　萧索寒风里，便利店门前的枝子上落下一片干枯的黄叶，范丞丞站在京城灯火里，橙黄灯光描摹出他的眉眼，孤寂又冷清。玻璃门内，黄明昊刚刚赶到便利店里，正在清算本月的工资。

　　他年纪虽轻，但商业头脑的确不错，虽只是一家小小的便利店，也让他经营得翻出花来。最终他也没有把范丞丞挪到库房去，毕竟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摆在前台也是门脸。但为防止上一回的事再发生，他特地教了范丞丞一套话术，要他下回委婉些拒绝，能免去许多事情。

　　他实在讨喜，就是店里那些个小店员也都跟他相处得不错，发工资的氛围其乐融融，热闹封存在玻璃门内，范丞丞仍旧孤身一人。

　　谢重衾，你不知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余下的人生就全部归你所有。

　　他生得好，搁在学校里也是一顶一的好，从初中起就没缺乏过追求者，只他生性淡漠，永远是独来独往。直到初三那年，大伯家的儿子与他同岁，一向嫉妒他，当追求的女孩向他表白以后，那人终于发了疯，把他无父无母寄住在大伯家中的事捅了出去。

　　他不常与人来往，对男生对女生都是一样的冷冽，自然也招来许多人的不喜，十几岁又是最爱跟风的年纪，从那以后，他本就钉烂了的人生更加千疮百孔。

　　遇见谢重衾的时候，他最狼狈。

　　忘了是漠视了哪个女生的情书，惹怒了她的哥哥，她的眼泪珠子样砸上地板的时候，他的额头也被人推着砸向厕所冰冷的墙面，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漠然无语，于是那人又把他的脑袋按进水槽，冰冷肮脏的水涌进鼻腔口腔，他额头上的血却落下去，一滴一滴串成殷红的珠串，妖冶而恐怖。

　　哪都疼。千万颗小针自气管向外扎出来，心脏涌起人世的恶臭，他咳得厉害，带起眼尾一片红，可再往那眼仁里头望，仍旧空空如也。

　　疼得太多了，分明从心脏起都疼得麻木，几滴鲜血落在洗得泛白的校服上反倒是奇异的美感。他早就沦为弃子，美丽但破败不堪。

　　他的不悲不喜更带起为首那人的愤怒，正要一脚踹向他的小腹时，忽然听见教导主任的声音：“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于是小混混们作鸟兽散，教导主任走过来，不咸不淡地嘱咐几句，照样走得干脆——这些个混混在风崎都算是大户出身，为着一个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孤儿真惹了那些人，反倒不合算。若不是有个漂亮小姑娘强要他来，他连插手都不会插手。

　　范丞丞也根本没指望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救赎。他只是慢慢滑坐在地，缓缓收回膝盖，就那样坐在墙角，如若不是势头的校服黏在身上，几缕碎发间露出额头还在渗血的狰狞伤口，他仿佛与方才的事件没有半点关系。

　　就是在这时候，视线里闯进一缕纯粹的白。来人乌发束成马尾，马尾上别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结，老土宽大的校服也叫她穿得干净漂亮，一双眼明丽澄澈，倒映出他的狼狈。

　　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她手里拿着纸巾，轻轻沾了沾他额头的血丝。

谢重衾“这样不行的，我带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如果是在平常，范丞丞大约会粗声粗气地应一声“少管闲事”，或是干脆别过头去，怎奈小姑娘压根不算征求他的意见，话音未落，纤细手指已经落上他胳膊，力气分明很小，却坚定。

　　鬼使神差地，他跟在她的身后，很慢也很快，一道去了医务室。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下午，阳光透过走廊玻璃洒成一串，照过林荫如浪，碎成一边光的浪。

　　谢重衾就这样照进范丞丞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