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是魔神!!!”
没等谢兰之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再次转换,上一秒还在大雪天里跪着受鞭笞的澹台烬,下一秒就如同地狱罗刹一般端坐龙车,睥睨同悲道下悲苦无尽的众生。
斩天剑下无慈悲,生灵涂炭。
他祭出屠神弩,巨大的血瞳遮天蔽日,诡异可怖的压迫令云端下的仙门弟子们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冰冷的箭矢刺穿自己的身体。
转眼,那双赤色血瞳散发出诡异的光芒,阴冷如毒蛇般紧锁住谢兰之的身影,独属于魔神的火焰背光犹如地狱而来,不仅没有半点温暖,反而令人寒彻骨髓,望而生畏。
熟悉的气息告诉她这就是魔神,可又与她记忆中的那位不一样,那双眼分明有着身为澹台烬的干净纯澈。但结合他做的事来看,这根本就是天真的残忍。
他是澹台烬,又非澹台烬。
一个被上古魔神意志所操控的新魔神,尽管他身上还残留着凡人澹台烬的特征,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不是澹台烬了。
很显然,这是未来。
但又是谁的梦境?
很快,谢兰之看到了尸山血海中的叶夕雾,或者说是和叶夕雾长相一样的仙族女子,她怀里抱着一个和萧凛长相一样的仙族男子。
黎苏苏澹台烬...我一定...会杀了你!
无尽的绝望与恨意,在她的师门被屠,师兄惨死,师父师叔绝命于屠神弩之下后,黎苏苏只能带着一腔孤勇消失在破光阵内。这是她,也是四洲三界最后的生机。
然而令她不知道的是,魔神也随她进入了破光阵,被过去镜带到了五百年前。
此刻,谢兰之已经明白了一切。
怪不得叶夕雾性情大变,原来内里早已换了个芯子,她处心积虑想要靠近澹台烬,就是为了伺机杀了魔胎。
她不能这么做!
谢兰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阻止叶夕雾杀死无辜的澹台烬。
就像当年的他们不曾放弃她一般,她也不想放弃澹台烬。
说她动了恻隐之心也好,同病相怜也罢,现在的澹台烬不过是一介凡人,他和未来的那个魔神并非同一个个体,她想救他。
谢兰之澹台烬......
倏然,梦幻般的紫雾自她周围浮现,眼前的一切顷刻变得扭曲。谢兰之只觉身躯轻盈起来,突如其来的白光一度令她昏厥过去。
彼时,另一边的澹台烬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梦妖带离梦境之后再次困于树干上,粗长的藤蔓紧紧勒着他的腰身,直至醒来时仍混沌不清。
梦妖难怪你没有梦魇,原来是没有情丝啊?
梦妖戏谑般盯着澹台烬看,又慢悠悠地将他整个人都打量了一圈。之前只知道他长得与那位大人一样,倒是没有仔细探究,如今看来那位大人指名要他,或许就为了他这一点奇特之处。
美目流转,自带风情的梦妖魅惑一笑,想着既然那位大人不在,她不妨利用眼前这个没有情丝的小子来弥补她的损失。
回过神来的澹台烬尚不等梦妖有所动作,脑海里还在回味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于是愣愣开口。
澹台烬没有什么...?
梦妖嗤笑,索性为他解释一二,也好让他死个明白。
梦妖你天生没有情丝,所以感受不到真正的七情,不会高兴,不会难过,亦不会畏惧,无情无爱之人又何来的梦魇呢?
梦妖不过......
梦妖话锋突转,勾了勾唇,眉眼中忽然涌上一抹兴奋,贪婪地看向树干上被捆着的澹台烬。
梦妖方才总算让我发现了你的弱点。
梦妖这世上终归还有你在意的东西,就算只是那么一点点,也已足够了。
说罢,梦妖抬手施法,鬼魅般的紫雾缠上澹台烬的身体,很快令他生出了困意,眼神迷离,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梦妖满意笑笑,旋即目光不善地瞥向一旁尚在昏迷的红衣女子,她虽忌惮那位大人的威慑,可也痛恨谢兰之救走那些凡人,坏她的好事。
就在梦妖思考要怎么处理谢兰之时,半枕山顶突然出现一轮月华,层层热浪从其中散发开来。半枕山的山顶常年白雪皑皑,眼下在这热浪的侵袭下,积雪开始渐渐融化。
且那轮月华似乎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往下坠,耀眼的光辉竟将结界内的天光都映衬得暗淡下来,就如同结界外的黑夜正渐渐向里面浸透。
庞宜之妖孽,你老巢都被翻出来了,别藏了,小心我一把火烧了这林子!
庞宜之的传音响彻整座半枕山,强劲的罡气将山顶的积雪震得四分五裂。然而这些积雪竟出奇地停止了融化,随后如飞絮般尽数飘入半空,在月华周围形成一道巨大的八卦图。
梦妖这莫非就是仙门阵法?
梦妖咬牙,拂袖飞身出了半枕山,无奈再次与山外的萧凛庞宜之等人缠上。
澹台烬意识混沌,等他再次睁开双眼,自己竟身披锦衣华服,华美的衣袍上面有金线绣成的三足乌底纹,还有象征景国皇室的玉珏环佩悬挂腰侧。
不仅如此,他所站立之处是景国皇宫的御园华亭,眼前的景皇澹台无极和柔妃月阮阮正慈爱地望着他。
澹台无极听说烬儿在逍遥宗这届外门弟子中,道行出众,资质最是出类拔萃。
月阮阮学着玩儿也就罢了。怎么?你还真想让烬儿去修仙啊?快来,让阿娘看看,出宫这些日子,人都瘦了一大圈。
澹台烬怔然看着母亲的脸,不自觉朝母亲的方向迈出脚步,唇瓣嗫嚅,那两个字在嘴边徘徊了好几遍才喃喃开口。
澹台烬母亲......
月阮阮温柔拉过澹台烬的小臂,将他揽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素手执起布菜的玉箸夹了一块糖醋丸子到他碗里。
月阮阮烬儿,今日阿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都是你最爱吃的。
澹台烬淡淡笑着,言行举止仿佛一个正常人。
澹台烬谢母妃。
澹台烬第一次和父母围坐在一起吃饭,这种感觉似乎很微妙,荆兰安和月莹心侍候在旁,也欣然望着他们一家三口。
华亭临湖而建,亭中的每一个人都看起来平静而幸福,各得其所。
澹台无极还有一事好叫吾儿知晓,你修行期间,为父已经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
澹台烬谢父皇。
澹台无极爽朗大笑,慈爱的目光落在澹台烬身上。
澹台无极此女乃盛国唯一的公主,据传是盛国皇后偶然收的义女。景盛两国常有龃龉,此番结为秦晋之好,以后也能少些兵刃。
月阮阮嗔怪似的斜瞪了澹台无极一眼,旋即抓过澹台烬的手放在掌心轻抚。
月阮阮阿娘本不想给你草草定下婚事。不过听闻那位公主知书达理,因善岐黄之术而贤名在外,且还是个大美人,想必烬儿会喜欢她的。
澹台烬全凭父皇母妃做主。
澹台烬淡笑着,月阮阮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突然又问起他在逍遥宗的事。
月阮阮烬儿此番去逍遥宗修行,可有结识什么青年俊彦?
澹台烬盛国六皇子萧凛,与孩儿相善。
澹台无极萧凛?巧了,送亲来我景国的使者便是他,你可与他好好亲近亲近。
澹台烬起身拱手应答。
此事说定之后,三人继续和谐温馨的用膳。
很快,景国皇宫内红绸满挂,四处皆洋溢着喜气,就连偏僻的冷宫也显得热闹起来。今日是他们烬皇子的成婚之日,绣着三足乌图腾的红毯从宫门绵延至宸明殿前。
鼓乐不绝,歌舞不断,宴席上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挂着笑脸,无一不在庆贺这场盛大的婚礼。
直至入夜,澹台烬喝得微醺,一身喜袍出现在长乐宫,萧凛陪送在旁。
两人行至寝殿外,两侧宫婢欠身行礼:“恭贺殿下!”
澹台烬抬起潋滟般的眸子,挥手示意宫婢退下,又转身与萧凛告别。
萧凛烬兄,你如今被立为储君,又是新婚燕尔,当真羡煞旁人。
澹台烬凛兄,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生分?这次来了,你且在这景京多留几日,不必匆匆来往了。
萧凛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送走萧凛后,澹台烬方拾步踏入殿内,合上房门,红烛摇曳。
屏风后的新娘一身喜服坐在床榻上,头上披着红盖头,尚不知是何模样。
但此刻的澹台烬怔然凝视着新娘,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清冷如月光般驻足远方,正温柔地朝他笑着。
想到此处,他心底隐隐有几分期待,迫不及待想要抓住那抹温柔的笑颜。
澹台烬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几步上前坐在新娘身旁,怜惜地牵起她纤细柔荑。
澹台烬微笑看着她,倾身揭开红色的盖头。
满心期许的少年以为终于可以窥见自己幸福的未来,然而盖头之下竟是一张惨白如纸的脸,谢兰之正唇角溢血,对澹台烬笑得凄婉。
澹台烬谢兰之...你...
谢兰之澹台烬,我注定会因你而死。
澹台烬惊惶失措,想扶住谢兰之那具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见眼前的画面骤然破碎。
惊魂未定之下,澹台烬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月阮阮的寝殿内,盘绕乌发的金玉头冠也陡然变成了一根随意的头绳,甚至发缕之间还有些泛黄。
满屋子的鲜血和狼藉令澹台烬心中莫名一痛,僵硬地转过身体,在看到床上那具冰冷的尸体时,他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蓦地跪倒在母亲床边,声音颤抖。
澹台烬母亲...
他低下头,颤抖地抬起两只黏答答的手,那里正淌着母亲温热的鲜血。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是他的父亲。
澹台无极冰冷的眼神俯看着他,再不复父亲的慈祥,走到澹台烬身前,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语气沉冷而怨毒。
澹台无极你这弑母的孽畜!!!
澹台烬不...没有!父亲!我没有害死母亲...
然而他口中的父亲毫不动容,挥剑砍下。澹台烬倒在血泊中,神情木然,心脏处绞痛不止,眼尾很快蔓延开一抹殷红。
一条旧裙裾从身边走过,澹台烬虚弱地伸手去抓。
澹台烬兰安...别走...
荆兰安退开了,她和月莹心一起,用厌恶与恐惧的眼神俯视地上的澹台烬。
荆兰安你就是个怪物!!!
两人向后退去,眼睁睁看着澹台烬的挣扎而无动于衷,直至她们的身影消失。
澹台烬的脸上浮现一丝绝望,含着水汽的眼睛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萧凛方才那黄粱一梦中,父慈子孝、众星捧月的滋味如何?
澹台烬艰难抬头,看见萧凛自雾气中走来。他面孔青灰,不复方才的温润,显得十分不祥。
澹台烬将一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向萧凛,满眼乞求地望着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企图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澹台烬萧凛...你救救我...
萧凛可那都是假的,离开了虚妄梦境,哪里有什么爱慕,什么依恋,什么温暖?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在乎你。
澹台烬一怔,看着眼前曾经温暖过他的人,嘲弄的字句从这人口中而出,他只觉得浑身冰冷,那颗心彻底陷入绝望。
萧凛一直以来,你效仿我,希望能像我一样被他人认可。可方才在梦中,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父母的宠爱,唾手可及的皇位,让我都羡慕的人生,但你真的能感受到快乐吗?
澹台烬面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
澹台烬...没有,什么都没有...
萧凛若没有你,你的母亲不会死,你的父亲不会痛失所爱,一对佳偶何至于天人永隔?兰安不会在深宫中蹉跎岁月,莹心不会饱受折磨!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他们都恨你。
澹台烬我从没想要害他们。
萧凛你看,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于你皆如无物。你只懂得保全自己,却根本不懂、也不在乎他人的痛苦。
澹台烬捂住耳朵,又慢慢抱住脑袋,像是在害怕什么,无力地摇头,眼眶红红的,有水光在眸中翻涌。
澹台烬我懂...我只是感受不到。
萧凛在澹台烬身前蹲下,继续用残忍的语句击溃他的心神,徐徐诱导。
萧凛澹台烬,你真是让人觉得悲哀。你活着,感受不到这人间的美好,甚至感受不到人间的痛苦。你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给他人带去灾祸,让他人厌弃、憎恶。
萧凛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澹台烬又一次闭上了眼,终于不再挣扎。
萧凛但至少…你的母亲不曾怨恨过你,她至死都爱着你。若是你可以见到她,听她亲口说一声她很爱你,你就能从这种命运中解脱出来…
一把匕首被递到澹台烬手中, 萧凛拿着他的手握住了匕首,声音蛊惑。
萧凛你想见到她吗?机会就在你面前,你还要再等吗?
澹台烬睁开微红的眼,两滴泪水从右眼中并排滚落,失神地盯住手里的匕首,恍然想起曾经那个声音在他濒死时说的话。
初魔(伏月)你要尝尽人间的苦楚,汲取无尽的怨恨,你背负着命定的诅咒,注定不得善终。当你的痛苦达到巅峰,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来接受你的献祭……
澹台烬不...我不想等了...
澹台烬平静地笑了,浓烈的绝望笼罩着他,此刻求死的欲望胜过了一切。
他举起匕首横在颈侧,白嫩的皮肤很快被划开一条细长的口子,温热而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就在澹台烬划破自己的咽喉前,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匕首的刃身,制止了他的动作。
澹台烬浑浑噩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张鲜活的容颜,清冷依旧的脸庞正焦急地望向自己,凤眸里盛满了对自己的担忧,樱红薄唇一启一合。
温柔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意外抚平了他的情绪,令那颗早已绝望的心再次跳动起来。
谢兰之澹台烬,你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放弃你自己。
澹台烬怔然,定定望着骤然出现的谢兰之,而此刻他颈侧的血液恰好滴落在地面上,嘶嘶作响着烙穿了梦境,整座景国皇宫都在他周围消散。
再睁眼的时候,澹台烬望着熟悉的林子,明明昏迷前还是青天白日,可现下却已天色渐暗。
半枕山的温度显然比之前高了不少,似有所感,澹台烬抬头看向了那轮逐渐逼近的月华,周围还有一圈看不懂的符文,像是某种阵法。
如果是谢兰之的话,她一定知道这是什么。
想起谢兰之,梦里那双满含担忧的清亮眸子犹在眼前,他立刻低头去寻找那抹身影,而她就躺在自己身边。
红色衣裙衬得谢兰之的脸色更加苍白。
澹台烬俯身上去,轻轻晃动谢兰之的身体。
澹台烬谢兰之,你醒醒。
忽而一声轻笑自上方传来,他抬头看过去,却见一个和自己长相别无二致的黑袍男子屈腿坐在树上,神情慵懒,看好戏一样看着他们。
澹台烬惊愕了一瞬,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那双诡异的红瞳外,似乎并无差别,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澹台烬你是谁?
男子无声笑笑,凉薄的唇轻启。
魔神我,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