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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只有你那么懂我

杂集文学图鉴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固原是没有郊区的。换句话说,我是否认为一座城市的。事实上,历朝历代,朝廷一直是将固原作为必争之地、军事重镇来对待的,因而深沟高垒,青砖筑墙。东南西北共十二道城门,城楼巍峨,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城壕之外,是为乡村。现在,当然称为郊区更为确切一些。但城壕填平,市区不断扩展,已没有明显的城乡界限了。

老赵是东岳山脚底下东红村的人,却在固原城内上学,也曾工作过不长不短的时间,一直在城乡之间往来奔波,很难说他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

老赵的小学是在武庙小学上的,就在人民街的中段东面,原来是一座武庙,后来改为学堂,就是现在的城关第二小学。老赵上学的时候,外城、内城还都保存着,连城门楼子都在。除了在课堂上听老师训导外,课间的时候,恐怕他也没少和同学在内城墙上的蒿草丛里抓狐狸吧。以他那样的暴烈性格,冬季里点燃城墙上的枯草看热闹的事想必也是有的。

东岳山距固原城一公里。参加工作了的老赵,每日涉清水河,入城东安边、保宁二道城门来单位上班。夕阳西下,暮霭缭绕之时,他再穿城东二门出城,过清水河,便是一派田园风光。

老赵喜欢清水河曲里拐弯的河滩上的那些柳树,也喜欢河岸两边的畦畦菜地、块块麦田。来来去去,事不紧急时,老赵还要揉揉麦穗数数麦粒估摸一下单产,或者一手抚摸着柳树苍老粗糙的黑皮,一手夹着香烟,一棵一棵地摸过去,直到吸完一支烟,在柳树底下站一站,赞叹一声,才走。

早晨,霞光万丈,鸡鸣狗吠,老赵站在城门外,看血一样的霞光铺洒在砖包城墙上,有一种意气勃发之感,很浓烈。到单位闲着无事,与同事下棋。同事悔棋一步,导致老赵惨败。老赵用棋盘棋子给同事头上“筑”起了几个大包后,径直出城,回到东岳山下,再没有去过单位,从此丢了工作。

东岳山上是有庙的,晨钟暮鼓,老赵听得一清二楚。

回到生产队劳动的老赵,依然改不了那暴烈的性格。队长让他看守葵花,公社社长掰了一个葵花头边走边吃,老赵跟在屁股后头给社长讲道理。讲到半路,社长看他认了真,也就动了气,甩给他五毛钱算是补生产队的损失。五毛钱,不算少,可以买十个鸡蛋。老赵拿去给生产队的会计让记载到副业收入里。回到家里,老赵更生气。老婆竟然借了生产队的驴拉石磨磨麦子。“这驴犁了一早上的地,你还不让它缓一缓,你还是不是个人?”老赵说。说完解了驴拥脖将驴牵到饲养圈里还给了饲养员,返回来自己抱着磨棍自己推。毕竟守了一早上葵花,什么也没吃,又跟着社长走了那么远的路,老赵感到头晕恶心。他嘀咕:“我说为啥让驴推磨要戴‘驴蒙眼’呢,原来是怕驴围着磨转头晕恶心呢!”便扯过“驴蒙眼”给自己蒙上,接着推。

土地承包到户的时候,城东清水河两岸的东红村,已经成为城郊蔬菜基地了。清水河里早已没了清水,只有铁合金厂、淀粉厂、皮毛加工厂等各种厂里的废水和城市下水管道里涌出来的脏水了。水呈红褐色,泛泡沫,散恶臭。河滩上的柳树或枯死,或被明砍、盗伐。除北海子那段尚存一片外,其余皆无,唯露一河滩鸡蛋大的石头被太阳暴晒。

但那仍是土地啊!分土地,一家一户都有几分河滩地。

老赵将自家可以种菜的土地与各家各户的河滩地兑换了。一句话,凡属于东红村的河滩地,全归在了老赵的名下。

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去年老赵去世的时候,河滩里的柳树已经初具规模,可以称之为林了。

没了可以播麦种菜的土地,老赵每年春秋两季就带着老婆植树,夏冬两季拖着老伴儿要饭。两儿一女三个孩子都参加了工作,在固原城里住着,但老赵就是不去,也不让老婆去。老婆一辈子无话,老赵说什么是什么,老赵干什么她跟着干什么。只有一件事她没办法跟随,那就是生命的终结。老赵临死前一年,在自己栽植的柳树林对面的河岸边为自己掘了一方墓穴,在穴顶上种了半分地的韭菜。老赵给老伴儿说:“韭菜这个东西好,割了又长,一茬一茬不落空。我死后,没人割了,它长老了自然会开花,白花。——这不就相当于年年有人给我在坟上戴孝吗?好得很。我死后给娃娃们说,不许哭,不发丧,不祭奠,把我放进墓穴里去,用砖封口,用水泥抹平就行了。”

老赵死后,老婆孩子们照办。然后,老婆子继续植树,孩子们照常上班,东红村里的人很久以后才知道老赵已经入土为安了。大家都跑去看那片韭菜,真的长老了,花全开了,白灿灿一片,像是跪倒在地的一大片戴着白孝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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