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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齐林:病

杂集文学图鉴

病,这个女巫般的字眼,犹如一个惯于隐身术的魔法师,潜藏在暗影深处,却又经常张牙舞爪、咆哮而出。时而像一个少年,步履轻盈,时而又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步履蹒跚。失望、期盼、绝望、死亡与阴影是它的孪生兄弟,循环往复,它们纠缠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在喧嚣的都市,寂寥的乡村,那些“病历”像长了脚,不由自主间从内心深处涌出来。黑白病历本上,病历只是一种记录,简洁,潦草,慌乱中夹杂着难以遮蔽的焦虑,手摸上去,满是冰凉。在暗夜深处,病历还原成一段充满暗色的经历,弥漫着浓浓的私密气息。

在拥挤的人群,孤独漫溢的夜晚,病如一个称职的监督者,它以疼痛的方式,无时不刻不提醒着你身体的隐秘与忧伤,更如一条贪婪的虫子,无时不刻啃食着你的躯体,并发出滋滋的响声。

我低头,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它像破碎的镜子,我每拾掇起一片,就折射出一个我的模样。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南方的褥热已变成一滩滩黏稠的汗味。我隐忍着疼痛,决定从家族的大矛盾里逃逸而出,逆行而上,为的是让母亲焦虑万分的心能逐渐平息下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祖父是一条导火索,它点燃了整个家族的积怨。这场无形的大火几乎烘干了祖父残存的津液。祖父躺在床上,仿佛一尾干瘪的鱼,奄奄一息。他偶尔有气无力地挣开双眼,看着窗外,眼里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转眼间却又黯淡下去。我猜想着此刻是怎样一种想法在祖父心底瞬间擦亮一道光芒,又是怎样突然之间又化成一团黑暗。

母亲深陷在巨大的经济压力当中,身患重度风湿的她经常半夜从疼痛中惊醒过来,总有那么几个夜晚,我一醒来,却看见屋子里的灯亮着,母亲正望着我,满是关切的眼神。我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怔怔地站了一会,说了声没事,又转身而出了。

我最终还是逃跑般,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决绝,仿佛出去了便不想再回来。几天前,母亲在医院附近的高档餐厅那种卑微而瑟缩的神情,深深刺疼了我。母亲的眼神让我感到心疼,更让早已成年的我感到一种难以摆脱的羞愧。

祖父的话一直在我耳朵里轰鸣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在那个阴暗潮湿,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里,紧挨着祖父的祖母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林,等你爷爷死了,你再出去吧。一个死字,让我不寒而栗。祖母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旁的祖父孩子似的抽泣起来,显得无助而可怜,它与祖父生前威风铁汉的形象形成一种巨大的对比和反差。我看着祖父寂寥恐慌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他的内心世界,杂草丛生,满目荒凉。

我始终不明白即将告别尘世的祖父还会以这样的言语伤人。那个夜雨清凉的黄昏,母亲撑着一把伞,红肿着脸从雨中归来,一副哭泣过的模样。我一脸焦虑地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始终沉默不语。她抬起头,又低下去。最终,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母亲终于把祖父对她说的那句话吐了出来。我徒然感到一阵愤怒,为这样一个即将入棺的老人,却又久久地揣摩着祖父这句话背后隐藏着多少对这个家族、对他的子女所淤积起来的怨恨与无言。

我来不及跟祖父告别,在一个雨水漫溢的清晨,在犬吠声声里,朝小镇的汽车站飞奔而去。我深知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如果祖父死去,丧葬费都成了一个难以应付的难题。

母亲倚在门前目送着我,沟壑纵横的脸上因为隐忍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祖父的离世,祖母也开始对祖父的病不再抱任何希望。天气太热,他们期盼着祖父在稍微凉的天气趁早离去,以致减缓肉体腐烂的速度,求得一个好的征兆。死亡对祖父下了最后的通牒,祖父挣扎着,在生存的边缘。在经过一阵短暂的嘘寒问暖之后,整个家族的人又沉溺到各自的生存中去。

整个村庄空荡荡的,五岁的孩童无人看管,被独自关在屋里,咿呀学语,偶尔爬上窗户,朝外面张望一眼。瘸脚的老妪扛着锄头,在晨风里左右摇摆着,缓缓朝布满坟墓的山头走去。年轻力壮年富力强的农人,早已赶着城市残留下来的市场气息,踏着晨曦,赶赴邻镇,寻求一条稳妥的生路。

乡村的空荡寂寥,都市的喧嚣拥挤,在孤寂的康熙词典里,拥抱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反差。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从神坛上走下来,流落异乡。

像是一个弃婴,祖父异常渴望着一个温暖的眼神。我坚持着每天去看祖父一眼。每次,他总会撩开上衣,口里喃喃自语着重复一句话,看看,身上哪里还有肉,都是骨头。我抬头望去,便看见原本粗壮如牛的祖父现在瘦弱得只剩下根根骨头,清晰可见。触摸上去,仿佛能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病,如一把锋利的刀,在时间的磨砺下,剔光了祖父身上的肉片。病,它以这样一种残忍而真实的方式暗示着死亡的即将降临。

如一条虫,藏在火车肚皮深处。在奔驰的夜色里,故乡愈来愈远。在站台旁,火车以惯有的频率呼啸而过,它以巨大的鸣笛声宣示着它的来临。在巨大的轰鸣声里,我内心固有的心灵律动一时变得强烈异常,一阵强烈的颤栗在内心一闪而过,却划下深深的印痕。在长时间的悲伤笼罩之下,我需要一种异常强烈的声音把我惊醒,把我从沉沉的睡梦中唤醒过来。在稀落的暗影里,那些最原始的关于火车的记忆一一在心底呈现。祖父带着我年幼的我远赴他乡批发鞋子,我端坐在他面前,东张西望着,满脸的好奇。几十年过去,当年和祖父一起乘坐的那辆绿皮火车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废弃一旁。

从火车上下来已是清晨七点多,辗转换乘,穿越南方一个又一个工业小镇,抵达市区时已近中午。在公交车上,那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打在脸上,一股生疼,富竹山市场,寮步华南工业区,西溪工业区、204出租房,东城主山市场,一闭上眼,我就能说出它们的模样,那么熟悉,清晰可辨,它们一下子就攫住了我内心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那个我在阳光下奔跑,在暗夜里独行,在阳台上守望,而后躲藏在工业区深处的黑网吧里,迷失在文字森林里。

在靠近人才市场的一个小旅馆里,三十块一晚,电视和电风扇发出各自的声响,电视屏幕上滋滋闪烁的雪花点,风扇飞速旋转发出的嘎吱声,像一个喝醉了的酒徒,我时时担心着它一不小心,就要摔成碎片。

一只毛发杂乱,浑身脏点的流浪狗蜷缩在暗影深处,我满是疲惫的脚步,所发出的声响,变成一个入侵者,差点把它吓住了。它谨慎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本能地退后了几步,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夜色微光的映射下显得愈加弱小。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六楼走去,步履维艰,走几步就停下来朝空荡荡的四周张望一眼,所入眼的除了墙壁的一身白,就再也没有其它了。走到六楼,我久久地停下,靠在栏杆上,喘息着。一整天的奔波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各式公交车的路线和票价已熟稔于心。通往厚街虎门的L1公交车像一具冰冻的尸体,密封的冷空调,默不吭声、一脸冷漠的乘客,永远呈现出一幅静态的画面;途径东城抵达寮步的28路车则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妪,永远喧闹不已,各式方言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它们在我的脑海里驻扎停留下来,在时间这个酵母之下散发出浓重而忧伤的漂泊气息。

白天,我怀揣着一堆简历飞奔在东莞的各个镇区,尘土飞扬,陌生与熟悉,欣慰与失望,它们共同以一种漂泊的滋味交织在一起。在异乡的大海上,我像一艘没有停泊之处的帆船,四处漂流。巴掌大的公交车上,狭小的空间,不同的鼻息不同的体味混杂在一起,发出刺鼻的味道,一丝剧烈地疼痛不合时宜地从肋骨深处传来,抵达心尖,顿时让我惊慌失措。我手捂着,像是捂住了那丝疼痛。

满嘴粤语的售票员,嘴里像叼着一张象征着贵族身份的卡片,唾沫横飞地行走在车厢内,穿梭自如。她肥胖的躯体永远打着冲锋,像是有挥洒不尽的气力,不屑的表情是一张有力盾牌,横扫一切异样的眼神。窗外闪着白光的建筑工地上,一群面目黝黑的建筑工人正抡起手中的铁锤,铁锤在天际划出一道躬身的曲线,像弯腰前行的奴隶,夏天的汗珠被他们砸得粉碎,在他们身上,我闻到了故乡独有的气息。高速公路上,庞大的机器,闪着铁的光芒,灼热而刺眼,激烈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装潢华丽的发廊深处,一脸慵懒的妓女肆无忌惮地裸露着自己的肉体,白晃晃的大腿在灼热的阳光下营造出一种颓废的视觉盛宴。

售票员,建筑工人,妓女,庞大的机器,他们以各自独有的姿势暗示着肉身的健康,隐喻着一个城市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恍惚间,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肆意叫嚣着,你这样的身体,还是趁早滚回去吧。

胃康灵胶囊,消炎利胆片,苯洛芬,护肝片,它们歪斜着躺在桌子上,以一种醒目的姿态暗语着身体的隐秘和疼痛。我抚摸着自己的胃部,轻轻一压,一股气体从体内逃窜而出,它们像幽灵般让我手足无措,寝食难安。我明显感到自己肠胃旺盛的消化能力已经大大减弱,吞咽而下的食物艰难地在我的躯体里蠕动着,步履维艰。我俯身躺下,手触摸着被子,像是闻到了冬日阳光温暖的气息,母亲把被子晾晒在院子里,薄暮时分把被子收进屋,晚上我躺下,钻进被窝,像是听见了清脆的响声。陌生女人的一声尖叫,穿过墙壁,像是一根针,插入我的耳朵深处,伴着丝丝呻吟。

我从梦境边缘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异处。

一周后,穷困潦倒之时,从一个陌生的工业区面试完出来,匆匆行走在太阳之下,有人忽然猛的拽住我,我本能地捂住手机,大喊了一声,以为是小偷,抬眼一看,却是多年以来在异乡结识的好友俊锋。这个我在人才市场结识的陕西人,他不顾天气的炎热,热情满怀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像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他定睛看着我说,这两年,你跑哪里去了,人间蒸发一样,玩失踪啊,一直很想你呢。他满脸开心地笑着,边说变拽着我往附近的饭店走去。

很快,我就把行李打包,到了俊锋的工厂。俊锋提着行李,先上去了一趟。再下来时,我紧随其后,在门口,保安用疑惑地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终一声呵斥,把我们拦了下来。俊锋迅速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经典红双喜香烟,递过去。我表弟,刚从家里出来。保安扫了我一眼,望了望四周,朝我们摆了摆手。我们匆忙走进去,上了楼梯,内心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白天我在外面四处寻觅一份合适的工作,晚上就借宿在俊锋那。他宿舍隔壁有一间空房,经过一番打扫,尚且能住下。中午他们公司查得紧,不能留宿。中午吃完快餐或者一碗米粉,我就在附近四处寻找公园。终于,上苍眷顾,送了一个安静的公园给我。我伏在公园的石凳上,石凳残留的那抹清凉透过肌肤攀爬而上,到心底,化成了一股久违的暖流。云层在天际纷飞,在云端,我仿佛看见了故乡的影子。

夜晚终于降临,不远处响起下班的铃声。我拖着疲惫的躯体慢行在街头,此刻它只需要一张温暖的小床,一个可以躺下蜷缩的地方,像那只暗影深处的流浪狗,我担心自己潦草地脚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是否就要长久的躺在地上。一棵树站久了,就想着躺下。人亦如此。不远的小巷深处隐隐传来一阵欢乐的笑声,它尖锐地插进我的内心深处,让我不安失落。我明显感到自己内心的脆弱与渴望,一阵轻飘的笑语,此刻就可以把我击败在地,此刻就可以让我泪流满面。

终于躺下,像躺在故乡的怀抱里。俊锋在一旁说话,我忽然就响起千里之外病卧在床的祖父,挣扎在死亡边缘,喘息不止,响起因严重的风湿疼痛而行动不便,在床上疼得打滚的母亲。我们的命运相连在一起,病痛让我们有着某种相似性。

几天后,俊锋一个整日活蹦乱跳的舍友猝死在床板上,过度的工作让他心肌梗塞,夭折异乡。我瑟缩着站在门前,看见他往日满脸灿烂的笑变成一脸的狰狞,嘴巴大张着,望过去,像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张弓的模样,他被巨疼突袭着,拍打着双翅,欲寻求一根近在咫尺的救命稻草。最终,他变成一沓薄薄的不到两万块钱的钞票,变成一个瘦弱的骨灰盒,装在一个冰凉的匣子里,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病,以一种隐身的状态,伺机而行着。一种强烈的悬空感猛袭过来,狠狠地攫住了我,撕裂开来,它汹涌咆哮着,让我局促不安。我拼命让身体紧贴在床板,仿佛贴住了床板就抓住了大地,就不会随风轻飘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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