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陌云闲在车里的一包包行李，不禁一阵感慨。
“师父，拿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知道的是小住，不知道还以为我二人弃下这一众军士私奔去了，这……”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生生将后半句咽进肚子里。
呸呸呸呸，什么私奔，都哪来的胡话。
“小五如今都敢揶揄为师了，到叫师父不得不刮目相看啊。”
我自知理亏，见陌云闲也坐稳一旁，也不敢接话。
没多久我便接过车外递来最后一个包裹。
既然没法继续聊下去的话，就换一个话题吧。
我将手放在包裹上刚要坐下，啧，不知被什么扎了一下。
“师父，你这里装了什么啊。”
我好奇是什么物什攻击我，刚要打开，可却被陌云闲截过。
“内衫，发带，几对护腕。别的记不清了。”
这还叫记不清？这包里也就能装这些东西吧。
我看着陌云闲将那包裹小心放下，可我总觉得这记不清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他也不能用护腕扎我吧。
我盯了那包裹一阵子，可直到马车悠悠向前，我也没伸出那蠢蠢欲动的手。
算了，还有半个月时间。
正当我放弃观察那包裹时，转头便看到陌云闲眉头紧蹙，可当他意识到我在看他时，却又立马转换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把牙咬得直响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你是不是非要给后世医书上留下几行疼痛致死这类文献才肯罢休。
早知如此，就应该将你拴在营里关上半个月，何必……
疼死你得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称赞他，可见他不接话，说几句也就不再理他。
“小五。”
我瞪了陌云闲一眼。
现在知道接话了。
“你若是担心我，不用将我绑到营帐，将我绑在北方也是合适的。”
合适个屁。
我手还没探到他额头时，他便又来了句
“小五，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师父在你眼里，竟没一刻是清醒的吗？”
我将手怏怏收回。
我确实是这意思。
可我说要留在北方，便是不想给他留下什么记忆。
不论好的还是不好的，记忆对于留下来的人，多一分都是折磨。
不过见他这样，我又实在狠不下心不去管他，若一路顺利的话，我下车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上药。
算了，回京后就好了。
回京后等他忙起来，就不至于同我有太多交流，那时再不着痕迹的溜走，也不乏是个好主意。
“我知道你命大。”
这车晃得厉害，以至于我不用看他也知道如今他那一身的伤有多不好受。
“可战场之上，一将抵万兵这道理你是懂的。
日后……自己也多少照顾些自己。”
记得当初刚来北方时，在发现他玄衣下伤口后，每次回来我都要给他上一遍药。
我不是没见过伤，可被漠北围剿那次一般严重的，是第一次。
后面的话我没说。
我想说，日后若是没人抓着他上药，自己多少也应该多注意自己。
我知道这话不能说，说了便是极大的破绽。
如今自己竟同那潜入营中的细作一般，说句话都要来上一番字斟句酌。
“日后，不是还有你吗？”
我知道陌云闲懂我，我说什么他多少都能听出些弦外之音，可我没想到，他竟如此深谙我的语言之道。
若是这样，日后便不好走了。
可若要我真的在他眼前和陌云归在我怀中那般撒手人寰，我不愿意。
我不愿他经历这些，所以我必须走。
可就现在，我根本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我知道，无论哪个日后，他都很难看到我了。
我也不回答他，只是靠在车上，随着颠簸睡了过去。
只是这次睡得不熟，恍惚间听到陌云闲似是在我耳边说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都睡着了他问我哪门子为什么？
我没睁眼，我怕他尴尬。
“小五，到了。”
我恍惚间要睁眼，可等我真的睁开眼睛时，便看到我靠着的不是陌云闲又是哪个？
从我对面跑到我边上来，他也真不怕费力。
我该说声谢谢？
算了，我还是直接下车吧。
“小五，为师就这么被你靠了一路，可是竟连句谢字都没有吗？”
他什么毛病？
明明早上的时候我接过他递过的衣服时随口说了句谢谢，他便说什么，哎呀，师徒间愈发生分了，我才不敢轻易言谢。
如今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道理竟然都叫他占了去。
我不甘心就这样叫他埋怨一句，便止住下车的脚步，回头要将这理占回来。
可竟忘了这车是个没乘的，险些一脚踏空。
“小五！”
陌云闲一把将我捞起来，可车内能留给他发挥的空间实在小，在我上来的那一刻，我二人便叠在一起落在座位上。
不好，伤。
他一身的伤，这一下不知要多疼。
我趴在他的玄衣上，可根本不敢使力，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我就这么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的趴了良久。
“小五这是要在师父的怀里再睡上一觉吗？”
我不理解，为什么陌云闲会变成这样。
明明当初拜师时我是看他和墨渊走的一个路子。
可现在他这样让我觉得我好像找错了师父。
我将手从他身子一侧撑着座位起来，他也似乎怕我再摔一下，用手护在我身侧，直到我安稳落地。
“谢谢。”
我将手搭给他，想着他借这我来做个缓冲，他也不客气，扶着我便跳下车来。
我这手是白给他了。
“你我师徒无需说这些。”
真是疯了。
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
一定是我疯了。
我由着他这般气我，但当车夫将车上行李递过来时，我还是一件都没叫他拿。
上辈子是真的欠他了。
这辈子还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小五，你这般贤惠，若没了你可叫为师怎么办啊。”
“爱怎么办怎么办，别挡路。”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将他要接过行李的手挡了回去。
我们在陌云闲家的第一天就在打扫屋子中过去了。
当然，分工明确，我打扫屋子，陌云闲看着我打扫屋子。
我到后面已有些厌烦，可陌云闲却看得不亦乐乎。
后来我也懒得理他，上药后随便吃几口点心便是一天结束。
不知那一瞬间的错觉，我竟有些贪恋如此生活。
若有朝一日……
当然，我想都没继续想。
不管是白浅，还是沈岱，我都没那福分。
我生来就是要忙的。
一时间想起来，活了十四万年竟未落的一刻清闲。
“头几天屋子是收拾的不错……
沈岱，我没夸你，你若再填些柴，我这菜便要糊了。”
添柴，是我在这屋里住了三天以来除了头一天洒扫庭除外做的最多的活。
我实在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当白浅的时候是，素素的时候更是，只是一个需要吃饭，一个不用而已。
“咳咳……若再在这里待上几天，我怕都要被这烟熏入味了。”
几日下来，我这专门用来添柴的衣服已经沾满炉灰，闻起来也是一股子烟火气。
“那你饿着？”
“算了，我不如进火里烤烤。”
我确实没想烤烤自己，可不知为何这袖子径直奔向炉火，一时间竟烧到我眼前来。
陌云闲眼疾手快，随手拿起手边的抹布丢了过来，好在那抹布上还有些水，叫我不至于将自己烤来作盘菜。
第四天起，我再没进过厨房。
“师父，你……”
“忙得过来，你去睡会儿吧。”
我也怕真给这房子点着了，便也不再推脱，可实在不好意思像他说的那般大睡特睡，便搬了个凳子坐在厨房一角，看着他来回奔忙。
“师父。”
“嗯？”
“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你说做饭吗？”
“差不多吧，就是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连这柴米油盐都没落下。”
“当年我和母亲在这里，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了。”
我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那你呢？文墨是不差，可这厨艺实在……”
“我……”
我没学过。
做白浅时不用吃什么东西也能活，当司音时也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唯独素素时要自己动手。
只是在夜华发现我厨艺不精的时候便替我做了好多菜来，我便从来不需学这做饭的手艺。
若让我学，应该也能学会吧。
毕竟当年在陌府突发奇想学做些糕点时，成品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我没学过。”
陌云闲看了我一眼，似是对这个答案有些诧异。
“过来。”
我起身走到他身侧，看着锅中饭铲上下翻飞，竟和当初我丢在战场不知所踪的那把剑用起来异曲同工。
“拿着。”
能行吗？
陌云闲看着我，根本不容我怀疑自己。
我照着他那样子，竟也学了个七八。
“这不也会吗？你先炒着，我去将菜拿来。”
陌云闲转身将远处洗好的菜摆在我手边，转身去添柴。
“这道快好了，再翻几下便盛到那空盘里吧。
小心手，别给自己炖了就行。
那个白色的是盐，对，一点，再多一点。
就这些，熟了，真熟了，盛出来吧。
先放油，那个白罐里的，就在手边上。
嗯，本来就是白的，没事，我管着柴呢……”
一上午过去了，我已是累的不行，因为右臂箭伤未愈，一直用左臂翻菜的我好像两只胳膊都要断掉一样。
我明白了，做菜也没多难嘛，日后若叫我自己活着，想来也不会饿死了。
只是今天陌云闲怕是把前半辈子没说的话全说出来了，虽然都是一些祈使语气。
“吃吧，这不做的挺好的吗？”
“谢谢师父。”
谢他递过来的筷子，也谢他肯教我做菜。
“你我师徒，无需说这些。”
后来我发现了，我总会习惯性的说谢谢，他也每次都是这句，一次不落。
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已经是第九天了。
“走。”
陌云闲在一天中午吃完饭时将我拉出小院。
又买菜？可家里的都够吃到回京了。
我看着他走的方向和去市场的不同，却也没问，只要他带着我，我便跟着。
等到目的地时我才反应过来。
只是上次还是一座孤坟，这次便是两冢了。
“带你看看云归。
陪他说说话吧。”
我看着那座稍矮的坟，觉得眼睛一酸，可我强忍着没哭出来。
陌云归说不喜欢看我哭，但又不愿见我假笑。
那我就别带什么别的表情了，太难把握了。
“你给我托的梦，我收到了。
我会好好的，你哥……”
你哥我不敢向你保证，可我不能不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还能见面的话，我会亲口和你说声抱歉。
“今日来看看你，下次就不知是何时候了。
师父也真是的，都没提前知会我一声，早知道将带来的那坛好久给你拿来尝尝……”
我说好久，从七八年前说到两三年后，直到天色渐晚，我才和陌云归转身回家。
“师父，他会听到吧。”
“说出来就好，不用管别的。”
是啊，说出来就好。
这天晚上我和陌云闲一起将带来的两坛酒喝了个精光。
不过不全是喝了。
我俩没忘了陌云归，想着总不能吃独食吧，这一番挥洒，绝对不是因为我二人酒量不好。
只是最后到我二人腹中的，也只有一坛的量。
陌云闲是没醉，我看他那架势是一直喝的量，但我这身体说声废物点心也不为过，实在没喝多久就醉成一滩烂泥了。
啧，怎么说来着，人菜瘾还大。
“小五，你说你要留在北方，可是忘了……忘了沈家的血海深仇？”
我心觉不妙，陌云闲真是个好样的，还知道灌我酒套我话。
我这不听话的嘴又开始不受控制了，早知道是现在这般景象，那酒我一滴都不会碰。
“陌云闲，那你回答我，你是会为了自己所谓的血海深仇，将更多人的性命搭进去，还是…
嗝……还是争取些好结果，哪怕看起来没那么的……大义凛然？”
嚯，完了，我是真控制不住我这嘴了，不会喝点酒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吧。
“我以为你起码会对慕家有所芥蒂。”
我抬眼看了看陌云闲，慕家是哪家？我总是记不住。
“一把刀而已，朝一个兵器乱使力，到最后伤到的只有我自己。”
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才不会做。
“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是对死去的最好的慰藉。”
还是为陌云闲灌输些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伟大思想，若日后真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但愿他不会做什么鱼死网破的蠢事。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倒霉的还是百姓……”
我是没时间谋反了，我也不想叫沈家军一辈子都活在战场上。
若只是提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为沈家雪恨，到最后总会被权力遮住双眼，失了初心。
陌云闲会不会反，我不知道，但只要那小皇帝留我沈家一众性命，我就不会反。
剩下的，就留给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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