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我端坐在一方大石上，看着风吹杨柳，也吹着不远处传来的声声鸟鸣。
天色渐暗，我在树与树间艰难透出的缝隙中，恍惚看到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日头早没了盛夏时的热切，我想起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你先把这个吃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气急攻心，一时说不过话来也是正常。”
我寻声接过一个瓷瓶，可竟觉有些眼熟。
我在怀里摸索几番，将池信给我装药的瓶子比对一番，竟一般无二。
我将两个瓶子敲得叮当响，想同那人问个清楚。
只是我拿着那瓶子同那人对视良久，直到陌云闲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
“你就是那个小五？”
我点点头。
“你说这瓶子啊。
你应该知道池信吧，她是……我妹妹。
倒也不是亲妹妹，算是师妹。
她自幼拜入我父亲门下，学些医术……
后来，后来……”
我见他似是不愿多说，便朝他摆了摆手。
不说便不说吧。
我将药乱嚼两下就吞了，留他一人暗自神伤
。
看他那模样，不会是心悦池信，结果却发现自己的师妹一颗心都拴在陌云闲身上……
我也猜不出别的版本，一时间竟有些可怜那小子。
池信可能是喜欢不爱说话的吧，这小子要是安静点还能有些希望。
正当我将身子往石块上挪动一二，要靠在树上小憩几刻时，却听到陌云闲低声询问
“她怎么样？”
她？
在问我吗？
我才知道，为何那大夫无论如何都要为我把脉，竟是受人之托吗？
“气急攻心，养一阵子就能好了，就几天不能说话而已，你……”
那小子是个好人，我是刚意识到的。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陌云闲声音放得更低了，我不禁苦笑，将手中紧握的玉佩松了松。
早晚要知道的。
“能看出来脉象有些沉，可确实没什么大事……
你这表情，你若信不过我的医术，当年直接……”
“可她并不像是没事。”
为何不说？
难道真的是医术不精吗？
我对于池信的医术是深信不疑的，她那药也实在好用，以至于我靠着身后柳树闭目养神到现在，还是无甚睡意。
可她这师兄，我不清楚，若说是神医之子，不至于察觉不出我这病入膏肓。
“陌云闲，你想不想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你这叫什么？关心则乱……”
我不再听，深吸几口气，一颗心才好不容易稳了几分。
只是这一放松下来，还真就昏昏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受，一如既往。
若没什么陪着陌云闲历劫的任务，我实在不大想在凡间继续待下去了。
这命，就是自己一剑了结了，也比如今半死不活好得多。
“小五，小五，醒醒。”
越来越久了，在这度日如年的漆黑中，我竟连些用来消遣的回忆都没有。
昆仑墟那两万年，是这漫漫黑夜中唯一的慰藉。
我伸了伸胳膊，一睁眼便看到身上的披风。
“呃……”
好吧，我还是说不出来。
陌云闲见我转醒，便要起身，却被我一把拦住。
什么态度？把我叫醒就完事了？
我将他按到身侧，可看了眼自己本就单薄的衣料，发觉若继续书些血书表意，这衣服便再无御寒的作用了。
我也不是个痴傻的，低头是便看到身旁几株枯枝。
我随手折下一根作笔，在土上写起字来。
‘伤，如何？’
可陌云闲好像不大聪明，也学我折了根树枝来，写了
‘无碍’
我随手在他肩上锤了一下，可还不等我反应，便意识到，这无碍绝对不是用来形容他的。
“唔……咳咳。’
他很不好。
我有些后悔，竟叫他徒添些伤痛吗？
可又恨恨地在地上持续涂写
‘你没哑吧？’
“我好像没有……小五，你真的很聪明。”
我脑袋应该没什么疾病，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很久之前就总想暴揍陌云闲一顿。
去他的师恩似海
去他的杯水之恩
去他的尊师重道。
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耽误我揍他。
我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手中枯枝应声折断。
我也不再写，将两节枯木朝陌云闲身旁狠狠一扔，转身便走。
从那大夫身边路过时，也拍了拍他，朝刚过来的方向指了下。
今日不知为何，自打醒时便觉这一颗心始终悬着，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可昨日于肃云说军中仍有十余万，和陌云归汇合后兴许能凑到十二三。
陌云闲也没什么性命之忧。
我这又是在慌些什么呢？
“小五。”
我闻声转过身来，接过陌云闲递过的干粮和水袋。
顺手将手中缰绳递到他手上，可就在我喝水的空档，他便已经整衣翻身上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
“不早了，还要去同云归碰头，等你吃完，我们就过去。”
算了，正事要紧。
我三两口将手中糕饼吞咽下肚，可只觉味如嚼蜡，随后喝了口水顺了顺才算彻底咽下。
我将手伸向陌云闲，同第一次学习骑马那般，他虽始终一身的伤，可我却不是那时的小五了。
“很冷吗？”
这是陌云闲将我扶上马后的第一句。
陌云闲在并不宽绰的马背上朝前拢了拢，我其实不是很冷，只是一双手抖个不停，始终带些凉意。
“驾！”
层青在陌云闲的驾驭下跑得飞快，我虽并不觉得陌云闲这身体恢复多少，只是说不出话来，也只好随他去了。
谁疼谁清楚。
“小五！大哥！”
陌云归看着我二人一行走来，嘴角一扬，止不住的笑意。
“你们可来了，昨日傍晚是于将军便将经过告诉我了，大哥，你可好些？”
陌云闲朝他点点头，其中掺杂着数千丰国将士的血和泪，甚是沉重。
陌云归见他哥没事，便两步冲到我身边，将我转来转去，从头看到脚。
我实在晕得慌，便一只手制住他的胳膊，不叫他继续拨浪鼓似的摆弄我。
也就是欺负我说不出话，等我嗓子好了，非要好生称赞称赞他。
“小五，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
“她嗓子哑了。
云归，军事紧急，这旧改日在续也不迟。”
陌云归嘿嘿一笑，只是抓着我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将我一路拉到他暂时搭建的议事厅内，陌云闲也紧跟其后。
我见过于肃云和其他一众将领，却只能听他们商讨，一时间竟连陌云归那小子也找不到了。
“喏，嗓子哑了，想说什么可以写出来。”
是陌云归。
我接过纸笔，想要点头致谢时，那孩子竟已经走到陌云闲身侧请命
“哥，不，陌将军，末将愿带兵奇袭。”
我也几步上前，在纸上匆忙书写
‘我愿和陌云归一道，以安军心。’
如今三军汇集，可人心始终散乱不堪看，即是冲锋陷阵，我便不能不去。
“胡闹。”
是陌云闲。
我不知他说的是我还是陌云归，可他怒目圆睁，看的方向分明是我手中的笔。
我不知道他阻些什么，若凭他的心计，定知我此举何意。
如今他一身的伤，别说打头阵，就是叫他在后方出谋划策都要担心他会不会心力交瘁而亡。
我若不去，单凭陌云归，怕是还没同漠北交锋，内斗就已经打起来了。
‘一言为定。’
我看着于肃云朝我点了点头，走到营中一角将我昨日随手递给他的那把剑还给我。
我都忘了。
我接过剑，也不顾陌云闲面色如何阴沉，走到他身边拉着陌云归便要上阵。
只是手还没碰到陌云归衣袖，便被陌云闲拉住，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我暗自使力，抬头同陌云闲对视，可瞬间便看到他眼中的担忧。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看着他再提剑上马，可继续使力的手却被他压下几寸。
可当我要用另一只手来挡他回去时，却察觉到陌云闲把力收了回去，将我松开。
“照顾好自己。”
这是我走出营帐前，陌云闲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我还没替他把路铺完。
我可是青丘白浅，四海八荒万人敬仰的青丘女君。
若在人间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回去时该如何同折颜吹嘘这一路我是如何杀伐果决。
我拉着陌云归转身出营，一套动作下来，竟没有一瞬看向陌云闲。
我和陌云归点了一万精兵，朝漠北最新的驻军地点突袭而去。
我驾着层青，和陌云归并行最先。
四面尽是金戈铁马之声，我看着身侧旌旗向前方劈去，势如破竹。
“冲啊！”
可四周黑云雄起，眼前景象一时间竟来了招天翻地覆。
这是，伏兵？
糟了。
棋差一招吗？
我和陌云归都意识到，这才是漠北王的目的吗？
头先被陌云闲和陌云归双双逃了出去，此番若没有我，这打头阵的想来便是陌云闲了吧。
陌云闲这条命，想来也值一万军众。
可惜了，他算错了。
“喂，丰国无人了吗？轮得到你这小妞上阵？”
漠北的小白脸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喂，小陌云闲，你要不降了吧。
我在这等你多时了，若不将你的首级带回去，怕是都要惹得天怒人怨了。”
漠北军队将包围收拢，步步紧逼，似是有些瓮中捉鳖的意味。
今天。
我看着陌云归，朝他张了张嘴，心中希望他看得懂。
我二人几乎同时张口，只是我没发出声音。
“杀！”
不过是破釜沉舟，这我最熟。
我将手中剑紧握几分，紧拽缰绳一马当先。
身后将士也不再彷徨，只是此番冲锋没有什么鼓声震天，倒有些遗憾。
前方一片漆黑，层层叠叠都是敌军，竟和我日日梦中无甚差别。
既如此，死亦何惧？
我步步向前，一柄短剑横批竖砍，虽不及墨渊那轩辕剑，可仍能护我一路损伤甚微。
不知是我那战神师父保佑还是怎的，我一路冲杀，所到之处非死即伤。
不消一个时辰，便看到些光亮，虽尸横遍野，可丰国军众从来不是吃白食的。
一万，剩五千余。
我看着身上的血迹，发觉并不全是旁人的。
这伤虽不及陌云闲万一，可确实钻心的疼。
好冷啊。
可不等我反应，便察觉四周又是一阵黑云。
我心觉不好，是弓弩手。
陌云归从后方杀过来，也察觉到危机四伏。
我和他凭着这数年的默契，再一次拼死向前。
“快走！”
我察觉自己有些能说出话来，可耳侧擦过的箭矢叫我来不及说些什么。
“小五！小心。”
陌云归替我扫去几支从他那侧过来的箭矢，我来不及抬头，可清楚知道，他们是朝着我二人来的。
不知为何，似是朝我来的更多。
是那漠北小白脸见我杀得太过畅快，非要取我性命不可吗？
也好，若将我射成个刺猬，也免去些丰军伤亡。
“小五！”
陌云归察觉到我坐下层青更快几分，知道我要做那个活靶子了。
“你疯了！”
我并不听他如何评价，只是一股劲冲出去。
忽觉右肩一痛，这一下便深入骨髓。
身后也一沉，我察觉出不对，略微转头便看到陌云归整个护在我身后。
“快走，弓弩手不多，逃得出去。”
“陌……呃……”
我感觉到身后人一声声闷哼。
他疯了吗？
“驾！”
我说得出话了，很大声，震得我肩膀疼。
“陌云归，你疯了！”
这是我‘驾’之后的第一句话。
陌云归起初还撑着同我有些距离，可渐渐一整个人都贴在我身上，最后我连他哪又中箭都能估计得大差不差。
何必呢。
我这一番视死如归只是因为本就时日无多，可他……
不知层青在陌云归那里有没有跑得这么急促，可今日我三个的命算是绑在一起了。
它中了两箭，比我都多一箭。
我只觉陌云归在我肩上的手有些朝后滑落，便将手中的剑一扔，一手扶着缰绳，一手将他的胳膊抓着搭在我肩上。
“陌云归，你说句话，你说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虽然已经逃出漠北的包围圈，可身后人却已没了声息。
只是我不敢哭，我知道，陌云归会没事的。
“小五，我，我没事。”
“你放屁，你别睡，我去找大夫，我……”
我不知道该去哪，能找谁，可我没法停下来。
“嗯，我不睡。”
他嘴上说着不睡，可将头搭在我肩上，便再没了声音。
“陌云归！陌云归你说话啊，你说句话……”
我不知道能和他说些什么，便一直叫他回应我。
他不会死的。
昨日陌云闲就被救回来了。
他也一定没事。
“小五，咳咳咳咳……”
我感觉左肩一阵暖意。
是血。
好多血。
我看到陌云闲的军队了。
“我，我看到援兵了，你，你再坚持一下。”
“好。”
这是陌云归留给我的最后一句。
准确来说，是我还能分辨自己在做什么时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好。
他说他会没事的。
他不会因我而死，更不会弃我而去。
是吗？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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