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闭关期间，有一次楚晚宁和墨燃独处时，墨燃提及折花之过，跟楚晚宁敞开心扉，师徒两人也解开了其中的误会。
小白和墨燃拜师满一年，初出茅庐，楚晚宁接下一桩简单的委派，带着两人去彩蝶镇除鬼，墨燃被幻境所蛊行为反常，小白上手啪啪两记飘飘拳，墨燃含泪捂住两只乌鸡眼，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楚晚宁见状默默收起了手里那颗派不上用场的解毒丸。
旭映峰金成池求神武，师昧自卑放弃没去，除墨燃得一把漆黑陌刀，薛蒙因灵力太弱无所得，小白则因灵力太强导致池底的灵兽们退避三舍，都不敢随便衔神武上岸，怕她不喜，兽命不保。
小白不信邪，亲下金成池底一探究竟，还真找不到一件称手的神兵利器，无奈，她随便挑了一柄长剑就上岸返程了。
羽民临世，选中了楚晚宁、小白和师昧一同前往桃花源修炼，学习结界御守疗愈之术，三人一去便是半年有余，归来已是隆冬。
不久后便是除夕雪夜，死生之巅热闹非凡，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烟花盛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雪地上爆竹残红细碎，岂料，天裂与黎明接踵而来。
鬼界漏洞出现了一次大规模溃散，大批亡灵从地狱爬至人间，然而就是这一场浩劫，也不知师昧是出于什么心思，趁杀敌分流周围只有他与楚晚宁并肩作战时，在明知自己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仍提议自己的御守之术可助师尊封补天裂，不会拖后腿的。
楚晚宁不疑有他，同意了，他们一人站住一边阵脚，携手修补那个最大的缺漏，但师昧的力量终究无法与楚晚宁持平，数不清的厉鬼见阳界将要关闭，便同仇敌忾朝着薄弱的师昧扑杀而去，千军万马化作通天彻地的煞气，瞬间将努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贯穿，邪煞诛心，亡魂穿魄！
漫天飘着飞霜，无穷无止，师昧亦如万千晶莹中的一小片，从蟠龙顶柱倒坠飘落而下。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护，没有丝毫阻拦，他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以一人之力将师昧未及补全的结界漏洞拼命封合。
小白仰头望天，失声痛呼：“师尊——”
旁人不知，小白却知观照结界是双生的，师昧受了多重的伤，楚晚宁亦会承受多重的伤势。
大雪中，硝烟里，小白执剑刺向墨燃怀里呼吸渐弱的师昧，怒不可遏：“师明净，你敢算计他——”
而师昧临死之时都还在装，还在演，墨燃想小白一定是弄错了，他跪求她救救师昧，小白阴沉着脸挥开墨燃，一道法力击中师昧的三魂七魄，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时，楚晚宁利用灵核之力终于成功封印鬼界天裂，却因法力耗损严重，气血逆行，奄奄一息。
“师尊——”双重视觉打击之下，小白爆发应龙之威，含怒九霄，比鬼界天裂更可怕的，是神的愤怒，是灭顶之灾。
天地黯然失色，九州动荡，山脉崩塌，巨大的火焰与海浪倒灌人间，厉鬼与苍生瞬间浮尸千里。
楚晚宁实为神木之身，尚存一丝生机，那一刻他才知小白生而为神，因震怒而触发了应龙的灭世之能，他拼劲全力跌跌撞撞地奔向神力风暴中心的小白，在万物归于混沌之前终于唤醒了她失控的神力和理智。
小白清醒后，双臂怔怔然抱住楚晚宁逐渐灰飞烟灭的身躯，仓惶望着眼前满目疮痍的尘世，泪眼婆娑，悲恸痛哭，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悔悟之间，她觉醒了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神性，对世人的慈悲与怜悯让她毅然决然选择粉碎应龙元灵，自戕创世：“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牺牲——”
小白倾尽所有的神力造物，重整乾坤秩序，将一切拨回正轨，而她也即将化作灰烬，消散天地。
龙女陨落，万物复苏，冬日温暖的晨曦破开云层，洒落大地，皓白纯净的霜雪覆盖了满目的疮痍，焕然一新，生机盎然。
复活过来的楚晚宁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在皑皑雪原上踉跄着步伐，终于接住了堕落云霄的小白，抱着她痛哭哀求：“不要！小白！我不要你死，不要抛下我……”
身体的血流染红了雪地的白色，小白模糊听到楚晚宁在唤她，从散乱的意识艰难睁开沉重的眼睑，满是血红的小手颤抖着，一点一点抚上他的脸颊：“师尊……真好……你活过来了，大家也都活过来了……”
楚晚宁抬起修细五指握紧了她的手，如兽般怮哭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眼中泪如雨下，一滴滴顺着血污纵横的脸庞，顺着小白血红的手，冲刷出一道道白印。
“不要哭，这本就是我的命理劫数……”小白嘴角微微上扬，苍白的芳容努力挤出一抹笑颜，凄美残艳：“我没有死，只是身归天地，从此万物皆是我，师尊好好活着，便是守护我……”
趁楚晚宁沉浸悲痛不可知，小白将自己仅剩的内丹精元化作神力尽数融入他的心魂，这样也算一直护着他，陪着他，与他同去同归。
“不——小白，不要！”在楚晚宁惊愕的目光，她的身体开始沙化，温热的身躯慌忙拥紧怀中濒临破碎的残躯，终归徒劳无功。
小白凝视着上方清隽秀雅的面容，眷恋的目光逐渐涣散，声若游丝：“楚晚宁，其实我最近刚明白一个小秘密，很想告诉你，原来我……一、一直很……很喜欢，很喜欢……”你啊……
话音未尽，神魂已烬，香消玉殒，随风而逝。
“小白——”楚晚宁撕心裂肺，双手极力去捕捉，他不甘心小白就此泯灭，用尽毕生灵力凝芒施法，企图挽留那些逝去的点点碎魂莹光，逆天而行。
苍穹雷霆乍响，轰鸣警示。
楚晚宁银牙咬紧，不管不顾，只是单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与天一搏，忽然在他身后亮起无数道五颜六色的灵力光柱支援楚晚宁。
凤眸余光一瞥，是死生之巅的众人，他们站在楚晚宁身后，冒着违抗天命的风险施法助他一臂之力，保住龙女散去的碎光星点。
他们与天斗，与天争，在全派齐心协力的灵力倾注下，终于搏得一线生机，还未消散的几缕碎魂残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颗皓白滚圆的龙蛋，飘落入楚晚宁怀中。
楚晚宁施法感触，良久才感应到龙蛋里残留的一丝微弱元灵气息，眼里凝聚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滴落在龙蛋外壳的图腾纹路上，他抱紧了失而复得的它跌坐在地，又哭又笑。
回到死生之巅，楚晚宁将龙蛋放进它最喜欢的莲池，用灵力温养，整天不是泡在藏书阁寻找各种神灵凝魂重生之法，就是待在红莲水榭里日以继夜的修炼想尽快提升修为，有一次练到差点走火入魔，幸好薛正雍察觉不对劲，与众长老合力破开水榭结界将他救回。
身为师尊，但楚晚宁此刻根本没有任何心情去管束门下三个徒弟，更多时间是对着莲池，对着龙蛋自言自语，与以前不同的是，龙蛋再也没有给予他回应。
浑浑噩噩了几个月，既然书上一无所获，楚晚宁决定带上龙蛋独行游历天下，一路寻术无果，他走到了无悲寺求见怀罪，怀罪叹息着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崇山旭映峰，楚晚宁携蛋冒着风霜雨雪，在峰顶住了两年之久才终于等来了金成池的主人，兵神勾陈上宫。
他祈求上神救活小白，上神见楚晚宁执念甚深，最终答应逆天改命，但她与此界尘缘已尽，天道容不下她，于是上神要了楚晚宁三滴蕴含神力的心头血，利用重生术打开时空生死门将龙蛋送往另一个红尘沉睡复生，代价是此界天道也会抹杀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和记忆，一切回到起点，他和她从此尘世永隔，鸿蒙相忘。
楚晚宁下了一注豪赌，那一刻他的脑海出现了许多与小白有关的记忆画面形成一幕幕光怪陆离的回溯影像，“啪”地一声，粉碎，抹杀，抽离，遗忘……
整个时空轨道瞬间扭曲重叠，当楚晚宁从某一个时间点醒来恢复意识，他人已经躺在红莲水榭的卧榻上，此时鬼界天裂刚刚填补，师昧新丧。
楚晚宁走出房门，凤眸出神地环顾着太过于清幽寂静的水榭，一手捂在跳动的胸口，心里头空荡荡的，潜意识里总感觉好像是少了些什么，可明明什么都和以前一样。
下了南峰，看着墨燃一直跪在师昧棺前发愣，楚晚宁悄然去了厨房，和面剁馅，细细包了抄手下锅煮沸，待盛碗时又下意识盛了两份，掌勺的手顿住了。
他为何要盛两份？还有一份，是给谁的？
正百思不解时，来到后厨的墨燃看见了楚晚宁的举动，痛失挚爱的他冲进厨房打翻了所有的器皿，滚烫氲氤的汤水洒落一地，雪玉饱满的抄手破了皮，肉馅模糊，四分五裂。
楚晚宁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既陌生又茫然，墨燃以为楚晚宁会生气发火，可是楚晚宁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低着头默默捡起那些沾了灰泥已冷成一坨的抄手，笼在一起，亲自倒掉，然后与墨燃错肩而过，头也不回。
这个墨燃给楚晚宁的感觉太陌生了，就好像……他的性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一场天裂在无形中改变了许多事情，师昧之死成为楚晚宁和墨燃之间无法填平的鸿沟；墨燃记恨楚晚宁心怀苍生却对师昧见死不救，讽刺楚晚宁学师昧做抄手是东施效颦；墨燃性情大变开始自暴自弃，四处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宁气得不轻，心灰意冷之下，楚晚宁低沉森冷地评价墨燃“品性劣，质难琢”……
至此，这对师徒，名存实亡。
墨燃瞒着众人修炼残卷古籍上留下的珍珑棋局之术，楚晚宁起初怀疑了所有人，却没有深究墨燃，以至于后来楚晚宁无时不刻不在想如果当时自己再多方留意，或许就不会导致修真界悲剧的发生。
接下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墨燃修成珍珑棋局后，掌权死生之巅，他喝人间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问鼎修仙界的霸主，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剿灭剩余九大门派。
而后墨燃称帝，制霸天下，万民跪伏，人人战栗畏惧，修真界到处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无数义士慨然赴死。
墨燃要将所有不愿臣服的人全部赶尽杀绝，楚晚宁拼死相护，与墨燃展开巅峰对决，不幸落败，灵核粉碎，被墨燃囚禁于深宫不得自由，生死不明，曾经的天之骄子薛蒙也沦为丧家之犬，四处奔波，解救恩师。
彼时的死生之巅已成了踏仙君的宫闱，昔日的红莲水榭成了楚晚宁的囚笼，楚晚宁现在法力全失与凡人无异，可每每性命垂危之即，他的心间总会爆发出一种神秘强悍的力量形成防御结界保护着他，令旁人不得靠近，忌惮，这也是墨然只能将楚晚宁软禁深宫多年却始终不能将他如何的原因之一。
红莲水榭，幽深的回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风一吹香雪飘落，满纸芳华，楚晚宁一个人坐在廊下的石桌前写着一封送不出去的信。
踏仙帝君不允他与外人接触，不允他养任何动物，水榭外头都被重重叠叠下了无数道啸叫禁咒。
一个人，一方天地，可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太烦闷，太孤单。
但楚晚宁还是给薛蒙写信，信中内容无非就是询问近日状况，是否安好，询问外头日月如何故人如何……哦，他忘了，可能已经没有什么故人了。
一封信慢慢地写了一个下午，写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三个小徒弟都在身边，自己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的安好日子，薛蒙和师昧学得很快，墨燃和……
书写的动作一顿，楚晚宁神情迷糊了刹那，和谁来着？应该没有谁了吧，但他记得当时墨燃一个字写了三四遍还是错的，总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思绪游离着，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开，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无论是撰写还是写信，楚晚宁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怕读书的人看不懂，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他写“故人何在，海阔山遥”，后来风吹落紫藤花，歇在浣花纸笺上，瑰丽淡淡的紫令他舍不得拂去，笔锋渐转，又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着写着，楚晚宁的目光都不禁柔和了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岁月静好。
起风了，吹得纸张哗哗翻飞，有些镇纸没压好，在午后清香斑驳的阳光中下飘乱满地，一张又一张落在草地上，石阶边，落在残花处，枯叶间。
楚晚宁叹了口气，搁落笔墨去拾那一地的书信与诗词，正当要拾到落英缤纷间的一张宣纸时，视野里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之前将纸捡起，正是不知何时来到水榭里的踏仙君，长得挺拔英俊：“你在写什么？”
看见眼前站着的男子，楚晚宁一怔，直起身子淡淡道：“没什么。”
踏仙君一袭黑金华袍，头戴九旒冠冕，修长苍白的手指上戴着龙鳞扳指，显然刚从朝堂上回来，他冷淡瞥了楚晚宁一眼，抖平手中的浣花纸读了两段：“见信如晤，展信舒颜……”眯起眼睛沉默了半晌，眉眼一抬：“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楚晚宁想拿回信，被墨燃抬手挡住了，“别啊，你紧张什么？”他视线又往下仔细掠过数行，不动声色道：“写给薛蒙的？”
“随手写的。”楚晚宁不愿连累旁人，便道：“没打算寄出去。”
踏仙君冷笑：“你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寄出来。”
楚晚宁与他无话可说，转身回到石桌前收拾着摊开的笔墨纸砚，踏仙君跟着走过去，黑金袖袍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张信纸。
凤目抬起，对上踏仙君那张神情狭蹙的脸，片刻后楚晚宁撤了手去拿另一张，结果又被对方摁住。
就这样拿一张拦一张，不知这人阴阳怪气地又发什么疯，到最后楚晚宁有些不耐烦了，掀起眼帘，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是什么意思？”踏仙君眸色幽深地望着他，薄唇轻启：“说啊。”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踏仙君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楚晚宁不由得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门下的墨燃，笑语温软，很是恭谨地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师尊能教教我吗？”
两相对比，另一个成天就知道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徒弟简直成了反面教材……不对，他此生仅收三个弟子，何时还有另一个徒弟了？
稍微起念，楚晚宁又觉心中开始隐隐作痛，蓦地蹙眉低下了头，阖目不再言语。
见他不吭声，气氛渐渐陷入阴郁的沉默中，踏仙君拿起桌上的信张一一阅过，越往后看，眯起的眼睛越发危险。
一个没怎么读过两本书的人在石桌旁寻章摘句，绞尽脑汁，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将文字解读成自己理解的字意后，踏仙君面目阴鸷，蓦地扬手将那一叠信纸拂于地面，冷然道：“楚晚宁，你在想他？”
“……没有。”不是薛蒙，是……是、是谁了？楚晚宁顿时有些迷茫。
为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在怀念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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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小白创世身死这一段有借鉴《苍兰诀》里小兰花自戕的情节，周深的《余情》太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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