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楚晚宁愣了好久好久，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大恸，全无章节，觉得苦涩又畏惧，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从前那般拂袖喝道“胡闹”，思绪万千，却都噎在喉间无法言表。
僵了很长时间，楚晚宁才沙哑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脾气很差。”
“……”她酝酿情绪表露心意，他憋了半晌就回她这么一句？
“师尊知道就好。”小白哼道，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话锋一转：“不过，师尊对我还是很好很好的。”
“我，我年纪大了。”
“你是看上去比我大，可我不是人，怎么算应该也比你大上个几千岁，师尊若要这么较真，反倒是我老牛啃嫩草了。”
“……”楚晚宁几乎有些急了，茫然无措，慌乱空白：“我不好看的。”他低头道：“没你好看。”
小白脚下险些一个踉跄，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这个俊美至极的男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好看的师尊，忽然之间会自惭形秽？
难不成，师尊的审美眼光竟比她还要高？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愣是从青葱少年熬成了老光棍，直至她的出现。
楚晚宁这样默默念叨着，额头和脸颊却被一双温软的手抚来摸去的，他听到了小白的疑惑不解：“除了脸红，师尊你也没发烧啊？怎么竟睁眼说瞎话？”
闻言，他回瞪了她一眼，心里已是惊涛骇浪，然而那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小白收回手，周身亮起一片灼灼银辉，她变回了应龙原形，身躯银白珠光的鳞片闪耀着比明月星辰还要精粹恬淡的疏离光华，张牙舞爪，壮丽恢宏。
斗大的两只皎洁龙目凑到楚晚宁面前，温润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一个白衣仙君的身影，俊秀的面容，它张口吐露人言：“师尊照一下我的双瞳。”
楚晚宁忍不住上手抚摸龙目：“你的双瞳？”
“看到了吗？”银白应龙道：“我的眼睛里，照映着我心目中最好看，最喜欢的师尊。”
望着斗大龙目中自己的镜像，楚晚宁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颤抖，热血流淌，一发不可收拾。
蓦地他又低下头，眼眶泛红，大概是真的等得太久了，竟预料不到自己听到这句话，会是这样的反应。
会因为她的一句“我最喜欢你”，而感到开心，骄傲，珍惜。
过了很久，银白应龙又直白地问他：“师尊，你呢？无论我是人是龙，你都一样只喜欢我吗？”
楚晚宁原本已经把脸抬起来了，一听她这么说，蓦地对上那双温润龙瞳流露出的神采，他看到了它眼中的白衣仙君满脸通红，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一时竟又心慌意乱，脑子一抽也不知怎么滴，猛地转身别过脸去，嘴上磕磕巴巴道：“风、风太大，我我我先回去了……”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一个拂袖白衣飘飘，就这么一跃而下，落荒而逃，着是把银白应龙惊愕在原地，“不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银龙立即变回人形：“师尊你跑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呢——”
此刻的两人全然不知晓，在星河往上隔着一道天然屏障的天河尽头，岸上恰巧走过一对神仙眷侣，美貌少妇拉住身边那位清雅神君的衣袖，喃喃道：“小鱼仙倌，方才我怎么好像在天河里看到了小白的应龙倒影？你说，她还好吗？”
她身边的清雅神君闻言轻笑一声：“觅儿，小白吉人自有天相，以她的性子无论去了何处，都绝不会吃亏的。”说着，抬手覆上她还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抚摸：“你如今又是双身子，不宜忧思过重，我们回家吧。”
“……好吧，回去我想吃酸梅汤。”清雅神君菡萏一笑，点头应承，双手搀扶着美貌少妇，那对神仙眷侣置身隐入一片袅袅缭绕的云烟中，翩然远去。
楚晚宁用刚学会的腾云之术在前面飞驰，小白紧随其后穷追不舍，他心神混沌，乱了分寸，一个小心就忘记如何驾驭腾云，整个人失去平衡，瞬间没有规则地从夜空垂直跌落云层。
后边追逐的小白见状，终于想起了一件极不靠谱的事，一拍脑门：“糟糕，我忘记教师尊怎么落地了！！！师尊，你等等我，别掉那么快——”
她素手一扬，袖间挥出一道长长的白绫从上而下飞向楚晚宁，托拦住他的身体，楚晚宁这才稳住身形，顺着白绫牵移的方向腾空飞跃。
白绫尽头的云端上站着衣袂飘飘的小白，她张开双臂拥住了迎面扑来的楚晚宁，灵动悦耳的笑声在他耳畔萦绕：“师尊，我都还没教你落地，你跑什么，不怕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到时可就要破相咯。”
楚晚宁被惊愕住了，一时恐高的心理又占了上风，缓和了半晌才退离小白的怀抱。
他没有说话，小白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师尊耳根那一抹绯红，渐渐晕染至花枝般秀丽的颈，像极了叶间一簇淡红柔美的合欢花：“师尊，那个锦囊，你……”
“别说了。”楚晚宁忽然闷闷出声，这下整个脸庞都红霞遍布：“不许说。”
“好，我不说便是。”小白双手掩唇，歪头望着楚晚宁不甘又羞赧，愤怒又茫然的模样，盈眸里秋波潋滟，月光萦回。
凝视片刻，她眉眼带笑，重新伸手抓住了楚晚宁颤抖的指尖，覆着修细五指，一一叠入指缝，十指紧扣，掌心贴合。
楚晚宁涨红着脸，将脸庞别得更开，这一次，却没有再逃避，没有再挣开她的柔荑。
于是小白得寸进尺，温软的指尖来回肆无忌惮地摩挲着楚晚宁的手掌，眉眼弯弯，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愈发欢喜。
她终于确认，知晓……师尊是喜欢自己的！
当两人从云层落到地面，楚晚宁二话不说转身便想跑，没跑两步就被小白拽住了手心，步伐立时慢下来：“师尊，清风霁月，剩下的路，我们慢慢走回去。”
楚晚宁回眸看向她脸上洋溢的如花笑颜，霎时迷离了他的眼，片刻后又羞恼惶急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路，还有新月清辉里两人一高一低，并肩执手而行的影子，心里又痒又疼，又热又软。
他们十指相扣，漫步走着，终于回到暂居的别院，树下，屋前，楚晚宁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打破彼此的宁静：“我，我到了……”声如磬玉，语气略带一丝紧张。
小白点头，慢慢放开楚晚宁的手，莹亮的双目静静将他凝视了片刻，忽然跨步上前，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踮起脚尖倾身朝他微启的薄唇吧唧亲了一口，吻得很大声，听得人面红耳赤，心跳如雷。
一个亲吻过后，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后退，而是偏头在他耳畔边轻声细语，吐气如兰：“我对师尊，也是这样的喜欢，没有旁人，只有你……”
话音未落，趁楚晚宁还没有从第一个亲吻缓过神来，滟滟红唇又在他红润的耳垂落下第二个轻吻，一触即离：“这是昨夜还你的利息，师尊，好梦。”
小白耍完流氓就转身跑开了，留下楚晚宁一个人呆呆傻傻地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飞花流水，孤岛如春。
皓月当空，轻云蔽夜。
潮汐暗涌，水天一色。
此刻人间再好，都抵不过她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楚晚宁站在清冷的月色下，缓缓抬起手，指尖触摸唇瓣，闭上双目，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一丝余温和柔软，心中深藏的爱意在这一刻层层破土而出，思如泉涌。
唇角情不自禁地卷起一抹喜悦的弧度，闭着的双目微微颤抖着，眼睫间隙里沉浸着不言而喻的柔情和蜜意。
他转身疾走，同手同脚地离开庭院，压根就没注意身后从墙垣拱门摇扇散步、等王夫人回房的薛正雍。
薛正雍正欲出声叫住楚晚宁，却眼见着对方埋头走向一棵大树，立刻喊道：“玉衡，小心——”
“砰！”迟了一步，楚晚宁还是撞个正着。
“玉衡，你没事吧。”薛正雍合扇忙过去一探究竟，见他额头除了红印并无大碍：“怎么走个路都心不在焉的，你有心事？”
“我没事。”楚晚宁捂着额头吭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定了定神与薛正雍相互寒暄几句，随后便道：“尊主，你在此慢慢赏月等候夫人，我先行回屋了。”
薛正雍目送着楚晚宁走远，直至消失在拱门墙垣后不见了身影，而后视线转向那棵楚晚宁不慎撞到的大树，一脸懵逼。
玉衡今夜怎么奇奇怪怪？
另一边，同样在回房途中不慎撞见王夫人的小白咧嘴一笑：“好巧啊，晴姨怎么到这来了？”
“散步，路过你房前，顺便问下明天你要吃什么。”王夫人温和道：“敲门发现你并不在，结果原路返回时就碰上你了。”
她上下打量着小白雀跃的眉眼神态，发现她明显心情很是欢喜，随口一问：“小白今晚这么开心，跟你师尊出门捡到宝了？”
“差不多吧。”小白也不明说，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气，神秘兮兮道：“比捡到宝还要开心。”
王夫人失笑，点到即止没有继续探究，转而问起了她明天的伙食。
论吃食，小白嘴上毫不含糊，立即就轻驾熟地报了一轮菜名，王夫人含笑记下，又叮嘱她早点歇息，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房中，小白念诀换上一套舒适简便的睡裙，躺在床上，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册，封面皮上龙飞凤舞地楷写着一行：《撩不死你算我输》。
一手翻开书面，第一页陡然几个大字：本册又名《风月三十六计》。
美人撅起红唇，热情地亲了几口话本，果然戏如人生，话本诚不欺我！
于是乎，耍流氓的小白通过施展美人计如愿吃到了师尊的“豆腐”，怀搂话本，美滋滋地进入梦香。
反观楚晚宁这边屋子，帷幕放落，他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隔着烟霭般层峦叠嶂的虚影，看了看帐外的灯火。
想起昨晚小白还憩息在他房中，卧在他榻上，被子影影绰绰还萦绕着她身上龙涎香清冽甘甜的气息，楚晚宁的感觉自己的脸很烫，心跳也很快，思绪却凝住了，流的很慢，纯粹的甜蜜显得那么简单，干净。
他将五指伸展在眼前，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用一只手覆上了另一只手，手掌与手背交叠，就像他握着小白那样。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楚晚宁愣住了，随即恼羞成怒，恨自己没出息，如此轻易就被一个少女撩拨得心猿意马，竟痴迷于那厮的温香软玉，胡搅蛮缠。
他恶狠狠松开自己的双手，并拿左手打了右手一巴掌，撩开床帘挥出一缕轻风，吹灭了烛火。
因为没了那堆满屋的灵蝶和百花，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比昨晚更深邃，令人备受压迫与畏惧，又隐约生出些惆怅，楚晚宁叹了口气，就在这羞耻的惆怅中，胡思乱想着沉沉睡去。
后半夜，那个美滋滋入梦的美人却一反常态地做了个噩梦，噩梦的最后，只有一个弥留之际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小白，对不起……是师尊不好，忘了你那么多年到现在才记起你，只可惜这一世，我再也护不了你了，惟愿另一个红尘的我能护你一生周全，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画面一黑，那人的遗叹犹言在耳，她挣脱了梦魇的枷锁从中醒来，惊魂未定的眸子睁圆，空洞茫然地望着头顶垂落的幔帐，后背颤巍，冷汗淋漓，无声溢出的眼泪滚落鬓角。
怔了许久，眼泪干涩，空洞的瞳仁才逐渐聚焦，有了一丝正常人的神采，小白以肘撑榻，起身屈膝而坐，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身子寻求安全感，却依旧平复不了错落的情绪。
她下意识心念一动，化光瞬移去找她梦魇中的另一位主角，窗棂微敞，一道流光随着卷入的夜风拂过床边，放落的罗幕轻轻淌动。
华光散去，小白出现在楚晚宁的床前，隔着帘子望向床上睡着的人，在原处立了一会儿，而后罗帷轻动，她抬手撩开他的床帘，倾身蹲坐在床沿边，紧盯着楚晚宁一动不动蜷缩着身子熟睡的模样，伸出双手捧起他垂放于侧的手，指腹抚过一根根圆润的指甲，脑中闪现过梦魇的片段。
师尊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怎么会有人狠心活生生拔去他的十枚指甲，双手溃烂，尽是血污。
更可恨的是，她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想救救不了，想碰碰不到，她当时恨极了，恨不得杀了那个人，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毁灭了……
身上隐隐纷乱的气流惊醒了沉睡的楚晚宁，小白立即按捺下体内险些暴走的情绪。
但见他的睫毛还是微微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透过暗沉的光线，视线顺着自己指间多出的一双手瞧见了蹲坐床边的少女：“小白？三更半夜，你怎么到我屋里了？”
小白不做声，一身素色睡裙，披头散发，两只圆溜溜的葡萄眼隐约泛着水光，眼角湿红，好像哭过，模样既可怜又脆弱。
她几乎很少哭，以前从来没有这般过。
见小白整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不对劲，楚晚宁连忙半坐起身，面露忧色地抚了抚她略显苍白的俏脸：“你怎么了？做噩梦被吓着了？”
“噩梦”二字触动了小白敏感的神经，她起身不假思索地投进楚晚宁的怀中寻求慰藉，枕在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将自己情绪低落的起因发泄出来：“师尊，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噩梦……”
楚晚宁眉心紧蹙，一时间忘记了男女大防，双臂拥着她，一手摸了摸后脑勺垂散的发丝，轻抚背脊，徐徐善诱：“小白乖，可否将噩梦说与我听听，说出来，就不怕了。”
“真的吗？”小白从他怀里仰头看他，半信半疑地说出了自己的梦魇：“我梦见师尊你被人囚禁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水牢里，一个我看不清脸的女人，命人硬生生拔去了你的十枚指甲，并在每个指尖上都钉了荆棘刺……所有人都看不见我的存在，我就像一个局外人，双手触碰不到任何东西，杀不了她，也救不了你，然后……”
“然后呢……”楚晚宁轻声询问，掌心抚慰着她。
“然后，那些人凭空消失了，紧接着画面一转……”小白一个深呼吸，继续将梦魇娓娓道来：“冰天雪地，我看见你在云端弹奏古琴九歌，似乎在救一群人，十根手指都弹破了，鲜血直流，从云端坠入冰冷的天池之前，又出现一个我看不清脸的黑衣男子接住了你，师尊就躺在他的怀里紧闭双目，七窍流血，素来清正修雅的容姿显得那样狼狈痛苦，凤眸失焦涣散，面容血迹斑驳，我眼睁睁地看见师尊死去，身体冰冷……我怎么可能放过那些杀死你的人，愤恨之下，应龙之怒，十方俱灭，我在一念之间，亲手毁灭了那个已经没有师尊的世界，世间万物生灵，除了我，都不存在了……”
应龙一旦含怒九天，天罚至，必使当空烈日消，天地昏蒙而万物否，一切重归鸿蒙之初。
楚晚宁一直记着小白的灭世之能，依照她的梦魇之说，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不幸遇难消亡，小白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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