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接下来的日子，师徒三人日头时在茶馆打尖儿；并辔赶路时，小白闲着无聊，抬手折一枝杨柳，一路上招猫逗狗敲敲打打，不然就隔空去骚扰墨燃那匹黑马儿的鼻子。
马儿受了刺激跃起前蹄一路狂奔，骑在马背上的墨燃用力控制着缰绳，一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而始作俑者在后头捧腹大笑，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到了第二日，墨燃在赶路前特地洗了一袋子新鲜饱满的樱桃，装在褡裢里留着路上吃，小白伸手讨要，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一只浆糖樱桃给她。
小白磨牙一口咬下浆糖，里面包裹的樱桃酸溜溜地，几乎酸倒了她的后槽牙，五官皱在一起，整张俏脸狰狞扭曲。
终于成功阴了小白一回，墨燃乐得翘起狗尾巴直摇晃，哈哈大笑，别提多嘚瑟了。
楚晚宁顿了顿，白似霜雪的指尖拿了只樱桃捏了一下，犹豫了片刻，慢悠悠地放在嘴里轻轻一嚼，还好是甜的：“不错。”
“呸呸呸，不错什么不错！”小白缓过了嘴里的酸涩，吐糟：“师尊你味觉是不是有问题，这樱桃分明就是酸的。”
“不酸。”楚晚宁挑了一只樱桃给她：“尝尝这只，为师保证是甜的。”
“真的？”小白挨近楚晚宁的白马，偏过头，就他的手双唇半信半疑含下樱桃，慢悠悠地嚼了，果然这一只是甜的。
墨燃嘲笑道：“我们吃得都是甜的，就你的酸，绝对是你运气不好，樱桃才要嫌弃你。”
可，方才那只酸溜溜的浆糖樱桃分明就是墨燃拿给小白的呀，她也回过味来了：“狗腿子，你敢阴我？！”
墨燃见势不对，立即擎缰策马扬长而去，把骂骂咧咧的小白远远甩在了后面。
师徒三人在外头游荡了十余日，一连跑了好几个小仙门，在市集的武器和灵石摊子附近一一寻查，却并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日，楚晚宁照例以海棠花传信，与薛正雍互通消息后，便带着小白和墨燃一同出了客栈，去隶属孤月夜门下的市集察看情况。
孤月夜是天下第一大药宗，也是薛蒙生母王夫人的师门。
这座仙门建在一座名为“霖铃屿”的海岛上，并不是真正的岛，而是一只巨型玄武的背脊，寿数百万年，曾与孤月夜的始祖长老订下血契，驼着整座仙门遨游大海，以其独有仙气滋润岛上万木百花。
孤月夜的门徒素来神秘莫测，与世不争，与外界交流甚少，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玄武会驼着仙门靠近扬州口岸，互通买卖。
霖铃屿最有名的是“轩辕阁”，属孤月夜门下，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一处商行，每月开门两次，售卖孤月夜最最顶级的药物，或各个卖手出手的稀世珍宝，虽说商品时常触及修真界禁忌，但整个修真界一大半的灵药都产自孤月夜，即便吃了空也不会与之为敌，孤月夜的实力并不低于当今的第一大派“儒风门”。
而且轩辕阁为表尊敬，都给各大门派在竞买场设立了包厢雅座，但由于这里是销赃和灰色买卖的交易所，大多数修士往往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唯恐让人摸出底细，或是平白惹上杀身之祸。
来到霖铃屿的人越来越多，楚晚宁自己拉低了斗篷的帽兜，轻声提醒两个徒弟：“小白，此处人多眼杂，掩好你的面纱，墨燃也将斗篷戴上。”
小白掩去了半面容色，只余一双灵动的明眸左顾右盼，脸上轻纱微曳，红唇噙动：“师尊，我们光明正大进去不就好了，干嘛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
墨燃无语：“那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小白作势掰了掰拳头骨。
“你貌若天仙……”墨燃秒怂，赔笑道：“您老在桃花源仅凭一招就打得众羽民和修士们毫无还手之力，一举成名，如今修真界最热闹的八卦之一就是你了，好多人慕名都想一睹芳容，我和师尊双拳难敌四手，所以小祖宗你还是尽量低调些吧，少说话，少惹事。”
“都别闹了，遮头盖脸是轩辕阁默认的规矩，我们进去吧。”楚晚宁迈步先行。
小白撇嘴，到底乖乖安静跟在师尊身后和墨燃一同进了轩辕阁，阁内分为三层，第一层的中心矗立着一座九瓣莲花白玉台，罩着九重坚不可摧的防护结界，这便是届时会展出货品的地方，以白玉台为中心，朝四个方位延展出红酸枝做成的数百张长椅，是最普通的席位。
第二层是隔间雅座，每个隔间前都有扇金色楠木大窗，窗前落有一层银月纱所织的纱帘，里头看外面一清二楚，外面却看不到里头的场景，极好的保护了客人的隐私，不过价格昂贵，每个时辰九千金。
楚晚宁和小白都不喜与人挤，拿着薛正雍寄来的金叶子，花得半点儿都不心疼。
要了位置最佳的一个隔间，楚晚宁唤奴仆端了两壶雪地冷香，八鲜果八蜜饯，四糕点四糖果，便让其退下了。
隔间里只剩下三人，楚晚宁抬手落了斗篷，站在窗前看着下面攒动的人海：“听尊主说，这次的轩辕将挂售一样神武，名叫归来，据说是在万神岭的一个无名墓里被人发现的，应是前代主人死去时无子嗣传承，就让神武随了葬。”
墨燃思付道：“神武难得一见，偏偏这时有一把无主的出来竞卖，这怎么看都像那个神秘人的路数，骗得大家释放灵力，方便知道在场众人有无他在找的精华灵体。”
“看下去不就知道了。”小白摘了面纱，施施然在软椅上毫无形象地半躺着，斟了一盏雪地冷香，慢慢饮完，赞叹道：“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连茶水味道都那么的与众不同，不亏。”
“坐好。”楚晚宁轻拍了拍小白的坐姿，于她旁边落坐，斟茶饮用，低声道：“无论神武是真是假，是不是神秘人设下的局，探一探总是没错的。”
话音方落，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三人往下望去，均是微怔。
只见轩辕阁金门大开，两排蓝衣飘飞，头束玉冠的少年磊落行来，为首的男子身形修长，英武俊俏，半点不为自己逛黑市的行径加以遮掩。
墨燃惊疑道：“叶忘昔？”
小白嚼着糕点含糊其词：“他怎么也来凑这等热闹？”
叶忘昔今日披着儒风门蓝底绣银丝的大麾，乌发系着宝蓝色头带，腰间瑞兽含珠银香囊，英气的眉目间多了几分秀雅之气。
轩辕阁的大总管将叶忘昔等十余人迎上了儒风门的专属包间，留下厅堂内一众遮头盖脸的头窃窃私语。
一盏茶的光景后，中央的白玉莲花台光芒大作，轩辕阁顶上抛下一道流光溢彩的红绸，一个披着雪色鲛纱，莫约十一二岁的俏丽女娃赤着脚丫，拉着绸带从空中转落，轻巧落在冰凉的白玉莲台上。
小女孩看似俏丽，实则已有一百多岁，她娇笑着自称是轩辕阁的二阁主，此次的售卖会便由她主持。
随着二阁主的一个响指，第一件物品是出自寒鳞圣手亲制的五枚钟情丸，泛着珍珠色光泽，只消一枚融入水中劝人服下，十年之内，保准对方痴心待你，绝无动摇。
墨燃看着下面竞逐喊价的人大多是女修，不由咋舌：“女人若疯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如此赚来的感情，确实乏味。”楚晚宁应声，目光看向小白时，眼皮子跳了跳。
墨燃回过头，注意到小白的吃相，不禁汗颜：“小白，你这般贪吃可不好，小心哪个好色之徒买来钟情丸偷偷下在你的茶水里，要你钟情于他/她。”
小白不紧不慢地回道：“那要不我也买一枚钟情丸，转手拿回死生之巅让那些仰慕你的女弟子们竞拍，价高者可得我阿燃师兄的十年钟情，想必她们是非常乐意的，这笔买卖怎么算我都不亏。”
被笑话的墨燃又要怒了：“你个小没良心的，竟敢拿师哥的美色赚取不当利益，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呵呵，我的良心让‘狗’给吃了。”小白叹了口气，摇头：“啧啧，真可怜。”
也不知，她是在感慨自己的良心可怜，还是让她没了良心的那只狗可怜。
“滚滚滚……”墨燃扭过头，摆手：“吃你的吃你的，我不要与你说话了，容易心梗。”
“哈哈哈哈……”小白笑得合不拢嘴。
楚晚宁盯着小白梨涡深深的笑貌，平静道：“若是真的喜欢对方，又怎会忍心下这样的药，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明白。”
“嗯，师尊说得对。”小就小吧，反正总有一天，她会长大的。
笑闹间，第二样物品被摆上了展台，也是出自寒鳞圣手最新酿成的药露——“貘香露”，只消一滴混入茶中饮下，便可持续七日，夜夜好梦安寝，还有调理灵力，襄助修行的作用。
楚晚宁听了睫帘微颤，忽而想到自己先前做的那个逼真的梦境，确实令他隐约感到不安……他朝台上那五只瓷瓶瞧去，依旧深思着，不为所动。
二阁主还在解释道：“……寒鳞圣手还特意将这五瓶貘香露做成了五种口味，红色是荔枝味，黄色是橘子味，白色是乳糖味，紫色是葡萄味，黑色是桑椹味，这些甜味极纯，滋味胜过寻常糖果百倍，且喝一次，味道可在唇齿间留上一整天，美妙甘甜。”
嗜甜的小白已经迫不及待摇晃着楚晚宁的手臂：“师尊师尊——我要这个！买它！买它！”
楚晚宁抿唇，提笔在银签上写了价格丢下去，银签覆着法咒准确飘到二阁主面前。
二阁主捻住了从二楼雅座飘来的银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雅间里，小白翘首以盼，势在必得，楚晚宁随意将毛笔搁下，悠闲地喝了茶，墨燃在旁边瞧着二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楼下二阁主的声音响起：“二楼天字号雅座，出价五十万金，有加价的吗？”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人群中有些饱受走火入魔之苦的修士狠了狠心：“这五瓶打包，我出五十五万。”
眼看有人要跟自己争甜点，小白跺了跺脚：“师尊，给我加价！”
“貘香露，现在的价格是五十五万，还有没——”
二阁主的话未说完，天字二楼雅座又从空中悠悠飘下一支银签，她看了一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抱歉各位，我先前理解错了，在此更正一下，方才二楼那位客人说的是，一瓶他出五十万，总共二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除非傻子才会跟小白抢，看着侍从将五瓶貘香露送进来，墨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二百五十万……小白怂恿师尊花了二百五十万，就买了个甜点！！！
触及到墨燃见鬼般的眼神，楚晚宁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怎么了？”
“你有意见？！”小白宝贝似的护着五瓶貘香露侧过身，生怕墨燃惦记她的甜点，理直气壮道：“这是师尊买给我的！”
“啊哈哈，没意见，我哪敢有意见……”墨燃眉心抽了抽：“你们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售卖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虽也有难得一见的灵药或珍宝，但对于楚晚宁他们都没有什么价值，三人一面喝茶闲聊，一面等着神武“归来”的出现。
小白和墨燃靠在窗边，看着下面热闹的情形，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儒风门的包厢，小白转过身看向吃完一块丹桂花糕又伸手去拿第二块的楚晚宁：“师尊，这些物品儒风门一件都不参与竞价，不会是外强中干，实则什么都买不起。”
“不会的，可能还不到他们出手竞价的时候。”楚晚宁摇头，他暂时也看不明白儒风门此行的目的。
正说着，楼下九重莲台上的轩辕阁阁主就以扩音术清了清嗓子，玉碎般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每一寸角落：“下一件卖品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上佳珍品，可位列本阁三年竞卖图鉴的前十名。”
随着石台中央再次裂开，二阁主清亮的嗓音四下回荡：“请上这一件珍品，蝶骨美人席。”
仅此一句，四下死寂。
“什么？”墨燃惊愕：“不是神武？！”
“蝶骨美人席？”小白也愣了一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蝴蝶？美人？还是席子？”
“是美人。”墨燃道：“他们是流着魔族血统的后嗣，形貌与寻常人等无异，但出于一己私欲，他们在修真界却连人都算不上，只配定义为……‘商品’。”
楚晚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倏忽起身来到两个徒弟身边，一同朝楼下望去。
过了半晌，人群就像烧热的油锅里泼入一勺清水，哗的一声就炸的沸反盈天，几乎所有人都目露精光，交头接耳，买家们越来越激动，空气中的紧张甚至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目光聚向莲台。
只见莲台中央缓缓升起一张石榻，榻上交叠八根手腕粗的禁锢铁链，锁着个不断挣扎的活物，整个被毛毡盖着，一时间无人看清下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这丝毫不影响沸腾激动的气氛，“蝶骨美人席”无论品貌，本身就已名动天下。
在修真界，售卖蝶骨美人席的行径令人虽然可怖，却没有触犯任何禁忌，只是像楚晚宁这般清正的宗师，脸色就很难看了。
二阁主说完售卖规则，蝶骨美人骨是代人寄卖，打了个清脆响指，覆盖在榻上的毛毡布应声滑落。
楼阁内，刹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凝神看着石榻上那具被铁链锁着的躯体，偌大的轩辕阁，连呼吸和心跳声都近乎可闻。
那是个身段纤侬，肤若白雪的少女，她披散着一头丝缎般的长发，浑身赤裸，只包裹一层透明绡纱，饱满莹润的酮体微微颤抖着，像新雪脂玉，在光线下散发着柔亮光泽。
紧勒着她娇躯的八道铁链因挣扎而啷当作响，轻易点起了男子们的兽欲，纵使阅人无数的风流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女子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妙人，更难得的是，她还是处子之身。
那女子口中勒着雪白布条，发出可怜的呜咽声，眼角大颗大颗的金色泪珠滚落脸颊，无疑昭示了她蝶骨族的返祖血统。
有人在抽着凉气，有人在饥渴吞咽，这样的气氛让在座的那些人不像是修士，更像是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狼群，口角流涎，贪婪地盯梢着猎物。
小白搭在窗棂上的指骨“啪”的一声，竟是硬生生捏断了窗台一角，语气森冷：“师尊，如果……我在此处大开杀戒，会如何？”
楚晚宁清冷的目光落在小白霜艳的眉目间，掌心覆上她的小手，一寸一寸松开泛白的指骨，穿过指缝，十指合握。
无声的安抚和劝慰令小白的情绪勉强平静了下来，头一歪，倚靠在师尊的一侧臂弯处，闭眼，深呼吸：“我只是，觉得这样买卖活人……很恶心。”
楚晚宁抬起另一只手，细长莹白的指尖揉了揉她的额鬓，轻叹：“我知道。”
一旁的墨燃悄然收回余光，双目瞥向那个蝶骨美人席身上，神情微妙。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一盏无比瓦亮瓦亮的大灯笼，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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