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楷模是怎样养成的（下）

　　『回忆』

　　自从江君韵不再登门之后，风琼宇的生活，又在父亲的严格管控下，恢复了昼夜连轴转的常态。

　　那一年，他十三岁。

　　见识过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他更觉得冰晶堡沉闷无趣、死板教条，越发想逃离这里，换一个全新的环境，让自己喘上一口气。

　　于是，在击败第二任武术教习的当夜，他试探着问父亲：“父王，我什么时候能外出游历？”

　　“我儿长大了，也学会高标准严要求，给自己制定小目标了？”风厉明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样吧，为父送你去栖梧宫修行！如果你能通过入门遴选，成为正式弟子，就会接到各种各样的伏魔任务，也算是外出历练了。”

　　风琼宇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去哪里无所谓，只要能逃离父亲的管控，暂时抛下王储身份，丢开加诸在身上的规矩和束缚，真真正正地释放自己，就是最好的！

　　就这样，在栖梧宫六年一度的入门考核上，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不仅以单挑的方式，将全部应试者斩于马下，还击败了即将出师的所有入门弟子，成为了实至名归的魁首。

　　也因此，倍受凤皓青睐，被收为栖梧宫尊主的第一位嫡传弟子。

　　听着台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着父亲满面风光的模样，沐浴在众人或崇拜或欣赏的目光之下，他内心却掀不起任何波澜，只觉得吵闹极了。

　　“儿子，好样的！幻雪族因你而获得了全新的荣光！”风厉明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你是为父的骄傲！你果然没有辜负我多年的培养，凭本事争到了最好的一切！你的前途，将会是一片光明！”

　　风琼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机械般点了点头。

　　观众们不断簇拥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了起来，嘴里说着各种各样的恭维之词，像是在端详稀世珍宝一般，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个遍。

　　他本能地想要逃离，但为了在父亲面前，维持所谓的“王储风范”，不得不赔着笑脸，拿出了十分周到的礼数和气度，游刃有余地应对着一切。

　　待喧嚣渐渐散去，他才背起包袱，缓步往学生宿舍走。

　　打量着沿途的风景，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疲惫感。

　　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恪守着所谓的“王储准则”，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活成了父亲最满意的模样，成为了同龄人眼中最完美的榜样，得到了世俗意义上最好的一切，却早已不再是……最好的自己。

　　所幸，从现在起，他总算能暂时放下往昔的枷锁，为自己活一回了！

　　听同行的弟子们说，从通过遴选赛，进入栖梧宫门下修行，到正式出师，总共需要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当是从老天爷那儿偷来的吧！

　　可后来，他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大师兄，你可真厉害啊！平常都是怎么训练的？能否给我们透露一下？”

　　“就是就是！有什么好方法，也分享给我们呗！虽然我的资质不如你，但也特别想增进修为、提高名次！”

　　“常听人说，天才的训练方式都很独特，如果不方便的话，透露点儿皮毛就行！我们也好照猫画虎！”

　　面对师弟师妹们热情的询问，风琼宇只能打着马虎眼，尴尬地搪塞过去：“这……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值得效仿的！”

　　这是他避之不及的一桩伤心往事，自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自揭疮疤。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还没走两步，就听见背后传来鄙夷之声——

　　“天才少年果然乖僻孤傲，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几句！怎么？还怕我打听到什么神乎其技的训练方法，超过他不成？”

　　“少说两句！就算是骄矜自傲，但人家也有傲的资本，咱俩拿什么跟他比？本来就只有眼馋的份儿！”

　　“看他名气那么大，本来还想套套近乎，临时抱佛脚，在两天后的法术教考上取得好名次，这下没戏咯！”

　　听到这里，风琼宇不禁哂笑。

　　哪里有什么神乎其技的训练方法？不过是一个个压抑沉闷的日日夜夜，在无尽的管控与鞭笞之中，逐渐被磋磨得了无生趣而已。

　　没想到，即使已经来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也依旧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

　　半年里，已经算不清这是第几波……前来询问此事的同门了，自己越是冷淡应对，他们就越发趋之若鹜，好奇心一日比一日高涨，明里暗里地旁敲侧击，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对此，风琼宇时常感到迷惑，究竟为什么……这些人能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保持着如此强烈的热情？有意义吗？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课间休息时，他偶然听到同窗们闲聊，说自己的父亲在宴席上喝到兴起，无比骄傲地大谈特谈育儿经验，引得许多家长心潮澎湃，纷纷群起效仿，想要复刻这样一条“成功之路”。

　　“哇！太羡慕了！大师兄不愧是能人，这么大的压力都能撑过来，一步步站上顶峰傲视群雄，要是换了我，早就被榨干了！”

　　“谁不是呢？本来以为知道了方法，就能离天才更近一点儿，看来还是我太天真了！这可万万模仿不来啊！”

　　“听你们这么说，我更崇拜大师兄了！”

　　听着他们的谈话，风琼宇心中更添悲凉。

　　自己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一段童年阴影，居然成为了父亲对外炫耀的资本？还引发了一波狂热的模仿风潮？获得了同龄人的赞许和崇拜，甚至是羡慕？何其荒谬！

　　就这样，他最痛苦的一段人生经历，被一群不知所谓的吃瓜群众当作传奇，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自我激励的准则。

　　更有甚者，会直接跑到他本人面前，叽里呱啦陈述一大通滥美之词，一遍遍撕开内心结痂的伤疤，和着残余的血肉，把那段噩梦一般的童年回忆，当成闪耀的勋章，不断往他脸上贴金，给他戴高帽子。

　　末了，还表现出一副“我很了解你”的得意样儿。

　　对此，他只感到烦躁、抓狂，甚至有那么一点儿恶心。

　　然而，每次明确表达出反感，那些人就会大跌眼镜，摇着头远离自己。仿佛追星塌房一般，当幻想被正主亲手打破后，只剩下无尽的失望与难过。

　　后来他明白了，真正的自己，根本不会被在意，也不会被接纳，深受他们喜爱的，只是被父亲打造出来的那个完美幻影。只要他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真实的模样，就是从神坛跌落的时刻。

　　即使离开了冰晶堡，他也依然被框在父亲设定好的那个牢笼里，不管逃到哪里，都始终无法解脱。

　　待到六年后学成出师，就又要回到那个压抑的家里，在万众瞩目之下，登上那个至尊的王位，走完自己被安排的一生。

　　按部就班，无波无澜，明明得非所愿，却偏偏又是世俗意义上最圆满的。

　　唉……

　　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每日独来独往、寡言少语，除了窝在宿舍练习剑术，为外出伏魔的任务做准备，几乎完全不理会身边的纷纷扰扰。

　　似乎……只有沉浸在与妖魔鬼怪拼斗的过程中，他才能短暂地忘记一切烦忧，真正释放自己。

　　很快，栖梧宫的诸位同门，就给他冠上了“高岭之花”的名号——矜贵清冷，实力超群，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除了……某位一厢情愿、偏执狂热的长公主——郑白薇。

　　『现实』

　　“他们都说，拥有天灵根的人，是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可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倒霉蛋！”风琼宇苦笑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遇见一个好师尊，算是为数不多的幸运时刻吧！”

　　楚月泠眨了眨眼，顺着他的话问：“我对师尊倒不甚了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和蔼的长辈，嘴硬心软，非常护犊子！”聊起凤皓，风琼宇的眼神，再一次明亮起来，“或许，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年轻人的想法，却足够尊重我。”

　　他侃侃而谈，说了很多很多。

　　『回忆』

　　比如，在初入门的前半年里，凤皓一直没有教他学习新的法术，只是每日将他唤到重火院品茗、种花，打理一些琐事。

　　他曾一度忐忑不安，试探着询问，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以至于得不到师尊的重视？

　　“不，你很好！只是需要好好休息。”凤皓摇了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目前掌握的内功和修为，已经趋近于肉身所能承受的极限，如果再继续修练下去，会有经脉爆裂的风险。起码要再过一年，等你再长大一些，才能学习新的法术。”

　　“师尊，您的意思是，我真的快要被累死了？”

　　“不错！听说你父亲他……”凤皓忽然止住话头，满脸无奈，“这不是胡闹吗？即使拥有天灵根，这样的训练强度和成长速度，也太过于揠苗助长了，简直是在透支身体和生命！”

　　闻言，风琼宇霍然抬头，原本黯淡而空洞的双眸，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说上一句公道话了！

　　“你先好好休息！不必再参加任何形式的武术特训，闲暇时间由你自由支配，只要不违反门规，本尊就不会过问。”

　　“是！多谢师尊！”他喜滋滋地拱了拱手，起身告退。

　　真好啊！期盼已久的自由，如今终于得到了！

　　『现实』

　　“在我最绝望、最消沉的时候，是师尊的一句话，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给了我活下去的动力。”风琼宇顿了顿，抬眸望向隔壁，看着伫立在夜色中重火院，脸上写满了感激，“比起我的生父，他更像是我理想中的父亲。”

　　“是啊！”楚月泠也认同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师尊都算是赐予了你新生。”

　　“最令我惊醒的是，他还给我找了个特别棒的师妹！”

　　听得此言，楚月泠不禁羞赧地低下了头：“咱俩也没见过几次，师哥怎么确定，我是个特别棒的人？外面的人都说，我糟糕透了！”

　　“老实说，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你初到栖梧宫那晚，即兴弹奏的琴声，竟然……能够如梦中人一般，轻而易举地挑动我的情绪，令我萌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什么？难道……你……你的意思是，我就是你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那个人？”楚月泠一时怔住，震惊得舌头都打结了。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一直参不透其中的缘由。”风琼宇摇了摇头，“但曲终后，那种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的熟悉感，始终萦绕在心头，以至于听到你说要离开时，我下意识地就开口挽留了，好像……当真怕从此失去什么似的。”

　　“你当时不是跟我说，你从小就想学琴，让我务必兑现承诺吗？”

　　“这只是随口编纂的理由！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震惊了！”风琼宇坦白道，“虽然想学琴是真，但那个时候，咱俩不过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怎么可能真找你去兑现什么承诺？”

　　“这也太奇怪了吧！听着怎么像被下了降头一样？”说罢，楚月泠不禁打了个哆嗦，“可是，我当时只是寻常演奏，没有用任何法术啊！我也根本就不会嘛！”

　　“发生在咱俩之间的灵异事件，也不止这一桩——你卧床养病期间，突如其来的天灵根感应不也是？前所未见哪！”风琼宇转过头，与楚月泠对视，眼中带着好奇和欣赏，“月儿，或许冥冥之中，我们俩都在被某种特殊的缘分牵引着。”

　　“也许吧！不过师哥，你一向谨慎内敛，仅仅因为冥冥中似有若无的一点儿缘分，就对我这么好，难道不怕……我也跟那些人一样，只是慕名而来的肤浅崇拜者，不值得你倾心相交吗？”

　　“你不是！”风琼宇斩钉截铁地说，“小雪曾经告诉我，在栖梧宫上学堂的第一天早晨，她大致向你透露过，我是怎么被培养出来的，而你并没有像那些人一样，流露出惊叹、崇拜，或是想要效仿的狂热，只是觉得唏嘘。”

　　“她把你说的话，都一一转述给了我。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明白我的。”说到这里，他唇边溢出了笑意，“我愿意与你倾心相交，向你诉说人生中最大的烦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有些话，还是要讲给懂的人听。”

　　“咳咳……”听到他这样说，楚月泠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垂下眼睑，咳了两声掩饰害羞，“承蒙信任，深感荣幸！能成为被你认可的朋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