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鸡儆猴

　　楚月泠哼着自谱的小调，穿过一片清凉的树荫，路过一簇芬芳的花丛，踩着一地细碎的光影，蹦蹦跳跳地跑出了赋春阁。

　　枫树精坐在她肩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一下下摇晃着小短腿，脑袋上顶着的五角枫叶迎风飘动，发出“沙啦啦”的响声。

　　“主人，咱们可说好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枫树精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就算你以后不当少主了，也不许抛下我！”

　　“放心吧！”楚月泠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着调侃，“你从小就跟影子似的黏在我身边聒噪，乍一没了你这个跟屁虫，我还不习惯呢！”

　　“什么跟屁虫？我那是在履行职责！”闻言，枫树精撅起了嘴，板着脸强调，“如影随形，不离不弃；毕生护主，忠诚如一——这八字箴言，便是我被创造出来时，水神殿下赋予我的使命！”

　　“你呀！就是嘴甜！”楚月泠被逗得直乐呵，忍不住戳了戳枫树精的小脑门，“明日之后，我就是平头百姓了，你跟着我游历人间，可千万要在挎包里藏好，不可擅自跑出来吓唬凡人。”

　　“我会乖乖的！”枫树精拍着胸脯保证，“但……咱们约法三章，要是有人欺负你，不管主人同不同意，我都会马上跳出来，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二人正说笑着，忽闻不远处的竹林中，传来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喊声——

　　“长姐，你别拦着我！母亲还在敛蕊阁外跪着呢！咱们得帮帮她！”红衣少女跺了跺脚，气呼呼地就要往赋春阁里闯，“楚月泠要还当自己是我们的少主，今日就必须出面解决此事，给所有御芳族子民一个交代！”

　　“阿瑶，站住！”黄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妹妹面前，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你也知道，她是我们的少主！君臣有别，不可僭越！你若真闯了进去，便是以下犯上，会连累母亲的！”

　　……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赋春阁！”闻言，枫树精只觉得一股火气直顶脑门，“这是少主的闺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芳主的命令，她们都当耳旁风了吗？！”

　　它激动得双颊泛红，“呲溜”一声从楚月泠肩膀上滑了下来，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把她们俩狠狠揍上一顿，却被楚月泠拦了下来。

　　“听声音，像是太师的两个女儿——青蓉和青瑶。我只在中秋宴会上见过她们一次，彼此之间没什么交集，更没有得罪过她们。”楚月泠将枫树精抱在怀里，顺了顺它头上炸起来的枫叶，“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走！先去问问清楚！”

　　她摸了摸枫树精的小脑袋，示意它噤声，缓步走进竹林，出现在两位姑娘面前：“二位未经允许，擅闯本宫居所，是想要什么交代啊？”

　　青蓉闻声，肩膀不禁一颤，心中暗道不妙，忙不迭俯身行礼：“参见少主！”

　　见妹妹仍然不为所动，她立刻拉了拉青瑶的袖子，低声提醒：“小彤，快行礼！”

　　青瑶不情不愿地蹲下了身，却依旧梗着脖子：“一个时辰前，臣女的母亲在朝堂上向芳主进谏，劝她广招夫婿，再育子嗣，以承大统，却被芳主以禅位为由，严词拒绝。现下，母亲带着朝中重臣，齐齐跪在敛蕊阁前请见，但求挽回此事。可顶着日头候了许久，芳主却仍旧不闻不问。”

　　话及此，她才微微低下头，敷衍地行了个礼：“您是我们的少主，臣女希望，您能出面解决此事，稳定御芳族民心。”

　　枫树精站在楚月泠臂弯里，双手叉腰，一脸不服气：“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对芳主的决定不满，见不到她本人，就跑到少主面前大肆搅扰、出言不逊，这是何道理？”

　　“望少主恕罪！体谅舍妹救母心切！”青蓉神色慌张，下意识开口求情，“但归根结底，此事皆因少主而起，由您出面摆平，再合适不过！”

　　“你们希望，本宫如何解决？”楚月泠嘴上虽问着，脚下却未动，只是淡淡地望着她们。

　　“自然是规劝芳主接纳谏言，广招夫婿，绵延后嗣，以传承封印之术，巩固楚氏嫡系血脉的王权，庇佑我族子民，守护六界苍生。”青瑶强压下心底对楚月泠的不满，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恕臣女僭越，忠言逆耳——自古以来，凡明君者，无不以护境安民为己任，可……芳主如此作为，实在令众臣寒心！”

　　“瑶姑娘的意思，是要以群臣之声势，来逼迫母后就范了？”听出青瑶话中深意，楚月泠的声音，不由得冷了下来，“母后决定禅位，并非打算丢下臣民不管不顾。她选定的继承人——南忆，不仅是一位明辨是非、知人善用的上仙，更是花神最忠实的下属，自立族伊始，就对我们百般照顾，难道……她即位之后，还会亏待大家不成？难道……她就不能护境安民，不能为六界苍生谋福祉了？更何况，御芳族本就源自花神一脉，如此安排，也算得上是物归原主！”

　　“综上所述，你以此指责母后昏庸，实在是大大的不通！”语毕，楚月泠抬起眸子，“本宫不明白，众臣今日如此逆反，究竟是为了什么？”

　　“臣等……只是觉得，芳主此番作为，实乃因小失大、得不偿失！”青瑶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实话实说，“若储君无能，那便再育子嗣，精心培养即可，无需因此放弃至尊荣华，抛弃黎民百姓。”

　　“说到底，原是对本宫不满啊！”楚月泠哂笑一声，心下刺痛，“私下嘲讽还不够，现在就连……我想要抛下这里的荣华富贵，卸下身上的万重枷锁，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你们这些……看我不顺眼的人面前，去过寻常百姓家的生活，找回曾经缺失的快乐，尔等都要说三道四、百般阻挠——真真是欺人太甚！竟然一点儿活路都不留给我！”

　　说到这里，她已是万般委屈，话音不自觉带了哭腔：“是不是非要逼死本宫，你们才能满意？！”

　　谁都没注意到，此时此刻，小竹林已被法术光晕笼罩。

　　适逢其会的南忆隐藏在暗处，在楚曦的指示下，运用传音秘法，将二人的对话实时传送到芳菲境的各个角落。

　　楚月泠声声拔高的质问，落在那些固执己见的大臣们耳朵里，更显得振聋发聩，撕开了最后一层冠冕堂皇的面具，直吼得他们心头惴惴。

　　“你们或许忘了，本座不只是御芳族的主君，更是一位母亲！”南忆阴沉着脸，冷冰冰的视线，落在青瑶身上，吓得她一个激灵，“在你们私下嘲讽月儿是药罐子，指责她烂泥扶不上墙，甚至口不择言，唾骂她是’亡国灭种的祸星病秧子’时，可曾想过，会不会寒本座的心？”

　　“芳主恕罪！我等也是恨铁不成钢！”青蓉暗吃一惊，完全没想到，百姓们的一时戏言，竟被楚曦放在了心上，只得赶紧解释，“少主身为天家女子，生而尊享荣华富贵，吃穿用度无不受万民供奉，便理应成为万民表率，承担起皇室嫡女的责任，成为大家心目中德行无亏、泽被天下的储君。”

　　“明知她身染痼疾，虽不敢奢求她像幻雪族少君——风琼宇那样，文武双全、出类拔萃，以卓尔不群的实力站在巅峰之上，成为同辈子弟竞相追捧的‘完美楷模’，却也暗暗指望着，她能如鲛人族少主——江君韵一般，百折不挠、迎难而上，在如潮水一般的非议之下，靠着坚韧的心性，于绝境中找到出路，用实力和手腕让自己站稳脚跟。”青蓉低眉顺眼，态度恭敬，却字字铿锵，“可她没有！一直都没有！除了每日蜗居在寝院里，谨遵医嘱，早中晚按时服药，再拜一拜那幅注定不会灵验的‘考神’画像，就从未对子民做过什么贡献！”

　　楚月泠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不禁心生愧意，缓缓低下了头。

　　这八年来，她一直因为病势缠绵而郁郁寡欢，倒是完全没想过这些问题，也难怪不得民心。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皇室中人，对臣民而言，竟是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一言一行，都应当谨慎小心，顺应民情民意，努力满足他们的期许，尽量做到完美无缺。

　　有些时候，甚至，是必须要牺牲自我的。

　　否则，便会激起民怨，如同覆舟之水般来势汹汹，吵吵嚷嚷、步步紧逼，一定要把你从“歧途”引回“正道”上，不由分说地将人摁回那个华丽的牢笼中，直至衰老、腐朽、零落成泥！

　　可是，她自问没有如此强大的魄力和意志，要一辈子枯坐在这个布满枷锁的尊位上。

　　既然……子民从未真心将自己视为“少主”，她便也从未以“少主”身份自居。人都有私心，时至今日，她只想抛下一切桎梏，做回自己，不可以吗？

　　楚月泠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时，却被枫树精抢了先——

　　“说得倒轻巧！”它气得双颊鼓起，脸都涨红了，“少主痼疾未愈，无法运功修炼，不能传承封印术法，守护琉璃盏——在臣民们眼中，这就是她的原罪！无论怎么做，你们都不会满意！”

　　“既知如此，就该懂得退位让贤，劝芳主绵延后嗣，传承皇家血脉与封印技能，为万千子民着想，彰显自己贤德的一面。如此，百姓们或许还能念着她的好处，对她多几分敬重！”青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怨气，声音蓦然拔高，“而不是只想着逃避、退缩，不承担责任，一次次让臣民们失望！”

　　“尊重是相互的！你们对本宫处处责难、不恭不敬，却还妄想让我贤德宽厚、爱民如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楚月泠冷笑一声，“再者说，母后决定禅位于南忆上仙，带我离开芳菲境，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退位让贤？就非要遵照你们的意思才行？这是什么道理？”

　　“就是！”枫树精附和道，“都要离开了，还要这些假惺惺的敬重做什么？能当饭吃吗？不稀罕！”

　　“少主懦弱无能，离开倒不值得惋惜！”青瑶本就在气头上，一时激动，竟然不加掩饰，直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但芳主仁德贤明，在族中威望颇高，是所有人敬重的主君，怎能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女儿，而将其余子民抛诸脑后？”

　　“放肆！月儿纵有万般不是，但在本座心里，她依旧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楚曦怒上心头，一巴掌扇在青瑶脸上，打得她嘴角淌血，“本座忍你们阳奉阴违、口出恶言，私下编排我女儿，已经忍得够久了！如今，尔等竟还恬不知耻、道貌岸然，妄图以群臣之声势，强逼本座放弃自己的女儿，继续去做你们口中所谓的‘贤明圣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里，南忆也气得全身发抖，抬手指着那两姐妹，胸口剧烈起伏：“小枫儿，给我狠狠地打！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僭越犯上、目无尊卑的混账丫头！杀鸡儆猴，看族中谁还敢放肆！若有求情者，同罪论处！”

　　“得令！”

　　枫树精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此时此刻，得到南忆的批示，只觉得畅快淋漓，立刻抬手施法，幻出四片巴掌大的枫叶，左右开弓，照着两姐妹的双颊便狠狠扇了下去，打得“啪啪”直响。

　　青蓉、青瑶痛叫连连，嘴里不住地求着饶。

　　然而，南忆始终阴沉着脸，不为所动。

　　楚曦也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恨不得在二人身上烧出洞来，果断地转过身，牵着楚月泠离开了这里。

　　“饶了我们吧！我们知错了！再也……再也不敢了！”

　　少女的哭喊声，回荡在整个芳菲境上空，令所有族民心头战栗、如芒在背。

　　——————

　　“呜呜呜……”走出了很远，楚月泠才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低低地哭出声来。

　　“别哭！为了那些人，不值得！”楚曦蹲下身子，柔声安慰，“回去收拾东西吧！封印仪式完成之后，娘亲就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嗯嗯！”楚月泠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娘亲，我们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