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清明的雨

坐在室内，突然冷起来。感觉像被空调吹着。终于坐不住了，就去寻找原因。发现冷气是从楼下上来的。听人说外面在下雨，一楼的大门打开着，有人正在来回搬运东西。也就是，冷气从大门进来，进到一楼，又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就像人一样。

向着楼梯口走的时候，感到更明显的凉意。是与从楼下上来的冷气迎面相遇了。我们谁也没有躲避谁。楼梯有点窄，我们也看不到彼此。它继续上楼，而我要下楼。我想出去看看下了怎样的雨。今年春天还没有郑重其事地下过雨。怎样的雨派来了这样的冷气。怎样的雨在外面悄无声息地下着。冷气既然已经上到二楼来，也许就有邀我出去看看的意思。

外面真的下着雨。我们坐在屋里没有注意，但外面已经不知不觉下起了雨。也不知已经下了多久。石板路上湿淋淋的，闪着细细碎碎的光亮。看起来脸已经花了。说明已经有许多雨点落在上面了。门口面对的小湖上，正有细小的雨点落着，惊起如蚊足画出来的涟漪。我能看到那一圈圈的涟漪，所以才能感到雨滴的存在。一个小雨滴滴落在偌大的湖面上，马上就消失了。要不是有几圈涟漪，我压根就看不到它。

我沿着湖边的小径，边走边看，看雨落在湖面上。不管我看与不看，雨都在向下落着，同时不管雨落不落，我总要看眼前的事物。我与雨并没有什么必然关系，只是偶然的相遇。我正好工作累了，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它也正好耐不住了，从天上掉了下来。但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沿着湖边散步，慢慢悠悠地走路，没心没肺地看着。看着雨水降落在湖面上，然后雨点和湖面相衔接。雨点很小，没有豆子那样的弹力，因而也不能在湖面上弹跳。

我也看草地上的植物。它们的绿很新鲜。我的眼睛里会伸出一只手，主动薅取这种绿色植物。眼睛里太灰，需要一些亮色。我觉得大自然的治愈功能，恰恰来自它的无欲无求，你躺在它的怀抱里，它不会说一句话，不会嘲笑你也不会指责你，它只可能很轻柔地拍打你，像个聋哑老奶奶那样，哄你平静下来，好好睡上一觉。这雨就有这样的感觉，它虽是铺天盖地而来，却也格外轻柔，我走在若有若无的雨中，神思有些恍惚，似乎来回在两个世界切换，这一步我走到一个下雨的世界，另一步我又走到一个晴朗的世界。

到了傍晚，还在下雨。我从公司走到公交站，要走上一公里。在这一公里里，我要走我的路，雨要走它的路。雨越下越急，我走得也越来越急。我知道我身上正在被一点点地打湿。天桥上覆盖着一层雨水，踩上去似冰似雪。雨水因为冷凝结了。这些日子天气转暖，许多花儿已经开放，我刚换上一身单薄的衣服，一下子又好像回到了冬天。似乎是想告诉我，即使是在春天，也是冷暖无常，你也不要太自信，更不要变得张狂。

天桥下站着几个等车的人。都在朝着车来的方向望着。但是车还没有来。车来了，就会带走他们，掐灭他们现在的张望。因为雨形成的雾，视线也变短了。视线一短，似乎希望变得更长。人们翘首期盼。但旁边草地里的松针树看起来很稳重，站在雨天里毫不慌张，反而它的颜色愈发亮起来，从松针上缓缓滴落着晶莹的小水珠。

等上了公交车，又从车上下来，这时候雨更急了。不是路上行人欲断魂，而是人的魂已经断了，弃人而向前跑了，人赶忙去追赶。人是在追赶他的魂。这可比被抢了钱包还要让人着急。我一会儿跑，一会儿疾走，身体始终向前倾斜着，也无法避免雨落在身上。到后面浑身渗透了，也便不想再跑了。雨水从头顶流下来，流到我的眼窝里，镜片上也一片模糊。这雨终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让一个人浑身渗透，让一个人眼睛看不清，让这世界在一个人眼里变得模糊。我很狼狈，但又不是第一次被雨水这样打湿。被这样打湿的，也不止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