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斑鸠

1

　　许多年以后的这个阴霾重重的日子，当S市房地产老板毕天成躲开一切纷扰与纠缠、光环与黑暗，一个人悄悄伫立在这片洋槐林子中唯一一棵巨无霸黑槐树下老爹那冢黄土堆成的坟包前的时候，老爹永远的守灵者——黑槐树的歪脖子上那个巨大的斑鸠窝里的五六只色彩斑斓的斑鸠出来了，它们分成了两列站在两根枝丫上，一律停止了本能的咕咕叫声，转动着或金黄或蔚蓝的绿豆粒般的眼珠子，安静地看着树下的男人。男人神奇地感觉斑鸠一下子拉开了他的人生帷幕，他看见了一条曲折坎坷的路从大山里延伸出来，进入了一马平川的沃野。他惊悚地出了一身冷汗，看见宽阔的大路前边横着的竟然是悬崖峭壁……梅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毕老板，你虽然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你的财务状况，可是，我知道，你已经踩了央行的三条红线。天成，我担心你，S市的巨富可别变成了巨负，像那几个头部房企。毕天成突然爆发了神经质般的狂笑，哗哗哗……他的笑声吓得斑鸠们一股脑儿钻进了窝里。毕天成猛地刹住了他的笑声，抖动着手点着了一支雪茄，凶狠地吸了一大口，又似乎悠然自得地吐出了一串优美的雪青色烟圈。他自言自语，我的梅厅长，我还没有那些超级财富海市蜃楼制造者的本事，不过，我还是很听你话的。我今天躲进老爹的世界，就是来梳理来路、规划去路的。

　　毕天成此刻如一位老者，脑海里萦绕着前半生的往事，一幕一幕老电影一样演绎着属于毕天成曾经的黑暗时光，以及辉煌灿烂同时又焦头烂额的当下。黑白画面被扑面而来的色彩斑斓的场景所取代，那是这些年来最冲激人们感官、最吊市场胃口、最具现代都市风的一幕。虽然S市不算一线城市，可是，S市的决策者、设计者还是努力把土地拍卖会打造得抓人眼球，具有冲击力。光怪陆离的灯光秀，蜂拥而至的经济类媒体，希尔顿大厦顶层停机坪停放着毕天成的私人直升机，幻影豪车，大群的只为毕天成来捧场的全国房地产商。土管局局长哭丧着脸说，天成兄弟，我拿不出五百万的会务费，咋办？毕天成说，从竞拍者交的定金里出。局长摇头，压低了嗓音说，六个参与竞拍的人，只有兄弟如数交了定金，其他五人，都是兄弟地市的国有公司，他们都是你打电话叫来捧人场的，他们对金蛤蟆湾这个项目没有兴趣。毕天成啪地吐丢了半截雪茄，说，那就从我的定金里扣。我认了。局长说，我不敢。因为梅……厅长不批五百万会务费。毕天成抓住了局长的话把，问，谁？你说的厅长什么意思？局长凑近毕天成，耳语，兄弟，梅副市长没向你透风？都考察完了，梅副市长行稳致远的从政风格，治理S市房地产市场已经成为省里的标杆，尤其是金蛤蟆湾的小康人家愿景规划，已经列为今年省政府工作报告项目。梅副市长理所当然应该转正。省住建厅厅长非她莫属呀。毕天成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说，那更应该把这个土拍会搞得风光无限。局长，你按五百万的规格去折腾，明天我安排会计打给土管局办公室五百万。放心，一分不少。局长说，我放心。兄弟办事，世人皆知。可是，梅副市长十分钟的项目规划介绍却让这个土拍会变成了毕天成的独角戏，毕天成在举槌官唱出“金蛤蟆湾小康人家”1号八千亩地块的起拍价——每平方米土地裸价三千一百九十九元后，五个报名者竟然没有一个人举牌。整个大厅静悄悄的，似乎只有细菌在活动。细菌们活动了六十秒，毕天成站起来了，说，天成集团为金蛤蟆湾小康人家项目八千亩地块的开发，专门在五年前就独资成立了“金蛤蟆湾十里商务大王建设公司”。我报价每平方米一万三千九百九十九元。该地块总价值七百四十六点六亿人民币。建设京沪高速铁路两侧十二小时商务办公别墅大园八十八座，每座占地……整个大厅仍然只有细菌在活动的时候，梅副市长优雅地站起，细声慢语地说，毕老板，抱歉，我无法不打断你的演讲。因为举槌官已经例行完毕起拍价的法定程序，无人做出有法律效力的报价响应，我作为本宗土地的国家持有者之代表宣布，本宗土地暂时搁置有价转让使用权，何时再次启动转让将另行公告。我想再占用各位用黄金计算的五分钟。大家都是大买卖人，我再一次明说，这次不是请大家来S市赚大钱的，而是来S市帮忙，利用你们的智慧和大爱，帮助我们至今还三代甚至四代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挤在二十几个平方米的“鸽子笼”里的十五万蛤蟆滩居民。至今他们生活得还很困窘，首先是我的责任，但是，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梅芹，已经和S市市委、市政府签订了军令状。五年内，如果我仍然不能解决蛤蟆滩十五万居民的困境，我不管到了哪里当上了什么官儿，都会二话不说，辞职。这个开发项目已成为本省普及小康人家的十大民生工程之首。为此，S市市委、市政府庄严决定，低于市场价百分之五十出让蛤蟆滩八千亩地块七十年使用权。梅芹走到毕天成面前，恭而敬之地给毕天成鞠躬，说，天成，帮帮我，每平方米除去三千一百九十九元土地价，四千元建筑价，百年稳如泰山的“金蛤蟆湾小康人家”卖给蛤蟆滩你的兄弟姐妹、你的爷爷奶奶、你的侄子侄孙，七千二百元每平方米，答应我，天成。毕天成脸若冰霜，一颗一颗黄豆粒大的汗珠子砸下来。他的脚面感受到了汗珠子的尖锐和沉重。

　　毕天成说，梅芹，我们是股份公司，我有数以万计的大小股东，不赚钱的买卖，我做了，股东会罢免我的。

　　梅芹惨笑。

　　毕天成说，让我再想想。我也没有忘记，我是蛤蟆滩的儿子……

2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像一个幽灵在蛤蟆滩里游逛。他似乎认识这里四五岁以上的所有人，可是，他又装作不认识一般躲避着所有人，包括蛤蟆滩里最年长的泥瓦匠白胡子老头儿“斑鸠神仙”。他在那栋最破烂的红砖楼下盘桓了半天，他一个一个查看了白胡子老头儿亲手为五个儿子盖的五个只有三个半平方米的碎砖头垒砌的小屋。每一个小屋里老头儿都为一个儿子从山里边娶回来了老婆，她们最少的都给老头儿生了两个，多的则生了五个。如今孙子孙女都长大成人，二十几个孙子孙女在这样的小屋里长大，有的成了大学生，进了省城或一线城市，但是那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成了S市的无业游民。对他们的了解，毕天成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可是，他就是知道。所以，当白胡子老头儿发现并认出了他，从四楼上大叫成子的时候，他一溜烟溜了。

　　他的大脑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天才的方案。他在心里说，梅芹，我应该帮你。我认为我可以帮你了。不，我是在帮我自己，帮我自己去还一个心债。这个债压在我的心头实在太久了。

　　于是，他又来到老爹的坟墓前。他要向老爹诉说他的方案。他的好多解决问题的方案都是在向老爹的诉说中敲定下来的。他亲自驾车，把车停在了林子里。大约走了一刻钟，穿过了一片林子，当他快要靠近那棵黑槐树的时候，他猛地看到老爹的坟墓前跪着七八个蛤蟆滩的老人，领头的正是白胡子老头儿。他们显然是已经进行完了那些个上坟的程序。烧纸池子里的烟灰都满了。白胡子老头儿和几个老人依然跪在尘埃中。他说，老兄弟，你知道吗？没有一个老板愿意为我们蛤蟆滩的工人们和工人们的儿孙们盖房子，他们盖的最便宜的房子，蛤蟆滩的人们还是买不起。我们的儿女们大多都没有念大学，我们的儿孙混得还不如我们。蛤蟆滩里生活着十几万穷人。连我们的儿子天成也不愿意为蛤蟆滩盖上几十幢我们买得起的房子。我们都知道，天成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每年的春节他都拿出十万元分给我们。

　　可是，他是做买卖的，他怎么能盖赔钱的房子呢？老兄弟，我想一根绳子了却百年愁肠。可是，如今连守灵的斑鸠都找不到了。老人们一个个泪流满面，林子里顷刻间哭声一片。

　　毕天成从左边出来了。

　　梅芹从右边出来了。

　　他们一个个扶起了老人。

　　梅芹说，各位长辈，我们正在努力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你们的天成老板，我相信，他一定会有方案拿出来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属于蛤蟆滩的，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蛤蟆滩的家人们。

　　毕天成说，蛤蟆滩给了我信心，我老爹给了我灵感。“斑鸠神仙”老叔有五个儿子，有二十几个孙子孙女。财富从来都是人创造的，老叔，有了人口就有了红利。我计划从蛤蟆滩招收五千名建筑技术工人，就招老叔这样的老泥瓦匠人的儿子们，他们大都还是壮年，而且大都从父辈继承了建筑技术。我还计划从老叔们的孙子辈里招收一万名建筑壮工。一个家庭有两三个人就业，还不敢贷款买房子吗？

　　白胡子老头儿抱住了毕天成。

　　他说，老侄子如果从我的儿孙中招收五六个工人，我会一口气买你五套好房子，银行借给我多少钱，我都敢借！

　　另外的几个老头儿也围拥着毕天成，一张张老脸都笑出了泪花。

　　白胡子老头儿快活得像个顽童。他把嘴嘬成一个喇叭，发出了逼真的斑鸠的叫声：咕咕噜噜……咕咕……

　　那个老斑鸠窝里的五六只斑鸠扑棱棱飞下了枝丫。但是，它们没有飞到白胡子老头儿的肩膀上，却飞到了梅芹的肩头和她平放在胸前的两只纤纤素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