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做自己的诗人

风很大，很冷，我急急地走。好像有什么在追着。路上其他的人，也都在急急地走，我们暗中较劲，像在赛跑一样。回到房间，我把窗户拉上，风声就小了。让风野兽一样在外面叫吧。别把头探进我的小屋里来就行。

我开始做事。打开电脑看了一两篇文章，文字像满天黑鸟从我眼前密密麻麻地飞过。吃了一瓣儿红柚子，两个小柑橘，一些蒜香花生，嘴里甜一下，咸一下，甜咸交加。

可以了，好像吃下这些东西，可以安慰这一天了，我爬到了床上去。我盖上又大又厚的棉被子，这样的棉被覆身，如同积雪压着麦地，让我也感到了踏实，我同样需要的温暖是稍后的，须用我自己的体温去引来。

我侧身躺在被窝里，我像一个小baby。但是我不哭不闹，我只是像小baby一样安静，一样由被窝温柔地裹住。我的姿势神态像小baby。我离我的生命之初已越来越远，我相信这是我离我的原点最近的时候。

有一阵阵风在我脸上跑过。我看不见这些风，它们身上没有颜色，它们也从来不穿什么艳丽的衣服，但是我能感到它们从我脸上跑过。它们的脚板很凉，比我的脸颊凉。

我下了床，站在窗前，检查窗户。有里外两层玻璃窗，外面那层有一扇窗是开着的。风正成群结队地从这扇窗户涌进来，又从我无法发现的缝隙鱼贯而入。我想外面世界的风太大了，连风自己都怕了，所以它们想方设法要挤进我的房间里来。

我得把这扇窗关上。我推推拉拉拽拽，努力捣鼓了半天，一个指甲都弄裂了，也没关上那扇窗。打开太久，经年累月，早已锈迹斑斑，习惯了打开，忘记了关上。就像一个孩子离家出走，在外面流浪了许久，你再想让他回来，你再怎么拉他拽他，他也回不来了。我所做的工作，只是让窗口小了些，不能完全关闭上。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阳光像许多蜗牛，乖乖巧巧的，安安静静的，吸附在我的窗台上，书桌上，墙壁上，轻易不动。看到这些亮晶晶的阳光，我知道一个新的白日来了。太阳又在窗外的世界里，在天上找了一个好的位置，凌驾于万物之上，又没有彻底远离，释放它的光芒了。

如果太阳的须足够结实，我愿意循着一根须爬上去。我要近距离看看，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怪老头。我要问问他，既然你那么伟大，敢不敢到人间去，不是在高处笑面旁观着，是真的去大地上奔波，去水深火热地生活。

我拉开窗帘，银色的太阳突突地发着光，一串串光芒的子弹朝我射来。我能感受到子弹形成的热浪。我好像被温柔地射穿了，满身都是光的窟窿，所以我头向后一仰，整个身体靠在了椅背上。阳光一如既往像奶乳一样喂养我，也一如既往像希望一样麻醉我。

我已经发现，就在昨天夜里，那扇关不上的窗，又重新回到它原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