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熟人

常会遇到熟人。有时是在电梯口遇到，有两个电梯，人家在等一个，我就去等另一个。我还要低着头看手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表示自己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者，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直勾勾盯着一面墙壁，抬头仰望屋顶也行，好像有什么伟大发现似的，其实那墙壁上连一只苍蝇都没有，屋顶上也没有悬挂着一只蜘蛛。之所以目不转睛、煞有介事、老僧入定了一样死盯住一个地方看，只是因为那地方没有熟人。熟人不能像海报贴在墙壁上，也不能像蜘蛛倒挂在屋顶上。当然也可以往窗外看，往门外看。毕竟窗外和门外，还有更大的世界，更美好的风景嘛。这没什么不妥的。大厅里还总有一些盆景，我们公司的是很大的一棵，生长在一个很大的盆里，当然也可以看这棵植物，因为它是大厅里唯一的植物，提供着那么一抹鲜亮的难能可贵的绿色。一直瞅着它也无可厚非。总之就是目光要避开熟人之所在，还要佯装压根就没有看到他。说起来，刚看到熟人那会儿，目光落到他身上，好像舌头舔到了冰，沸水浇到了雪上，屁股坐在了针尖上，一激灵立马就闪开了。

有时是在电梯里遇到，那么一个封闭的四方的小空间，也一定要审时度势运营好。如果是我先进了电梯，就躲在一个角落里，腰杆子挺直，站如松，一定要像个正人君子。如果是熟人先进电梯，就要根据他的位置，来给自己选一个位置。空间虽然很小，但也要尽量保持距离。好像熟人就是一颗炸弹，一旦碰到就会爆炸一样。再看电梯中的众人，脸面的朝向不同，目光的落点不同。我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反正我想的是，阿弥陀佛，谁也不要注意到我，我也不会去注意任何人。虽然不得不挤在一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啊。

有时候是在路上遇到。人家走在我前面，但我对此特机警，好像专门训练过的警犬，一瞧人家的背影就能认出来。本来自己走得挺快的，立马急刹车，把速度降下来，或者干脆停下来，找点事情做，看下手机，回头瞧瞧，原地转几圈都成。等与人家拉开一定距离了，再继续往前走。如果我是在前面的，偶尔回了下头，发现有熟人在后面，就立马提高速度，大步流星，脚下生风，先走为敬。好像一旦走慢了，后面那人就会用竹竿戳到我的后背似的。

有时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比如在公司里，熟人迎面而来，目光交织了，都看到彼此了。就只好笑脸相迎。本来冷峻的脸上立马浮起来一层浅浅的笑意。这笑好不好看咱不知道，反正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笑。反正，脸上挂笑，好像酒店的营业招牌挂上了，说一句，嗨。对方也是脸上挂笑，说一句，嗨。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句话，就是一个字，也就过去了。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就是很怕这种熟人相遇。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以我的观察，应该不只是我自己这样，有时候是有人先看见了我，眼光正要闪躲我，我就像有第六感，恰好给捕捉到了。

有时是在饭店里遇到。公司附近就那么几家店，免不了会遇到。有一次，一个女的坐在了我对面，问我，这里有人吗，我说没有。她就在我这桌斜对面坐下来了。我一看，不认识，可以安心吃饭了。马上又来了一男的，坐在她旁边，才发现是同事。而这女的，是他爱人。老天爷啊，这就尴尬了。我都不会吃饭啦。张嘴闭嘴都不会了，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特别不自在，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如果我像刺猬一样有一身刺，当时一定是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了。这饭宁可不吃了，但又不能不吃了。不能让人家看出我的尴尬，要不人家也会因为我尴尬而尴尬。这饭吃得就很难受。

上班期间，最舒服的，是蹲厕所。在一个隔间里一蹲，在马桶上一坐，后背微躬着，两只手划拉着手机，看看萌宠、美女、世界新闻。这时候没有人能看到我，也没有人知道我蹲在这里。我就算挖鼻孔、流哈喇子，也没人知道。啊，终于不暴露在别人的视野中了，身心也终于可以暂时松弛下来了。这是上班时候的忙里偷闲，也称得上是一种幸福了。但是也不能太久，久了怕有人惦记你，说闲话。人家花钱又不是雇你来蹲马桶的。

有人说这是社恐的表现。社恐是最近流行起来的。什么意思，是说害怕社交吗。我是害怕社交。这是一种病吗。是一种通病吗。只是我自己这样，还是大家都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自卑吗。还是看破红尘，看淡社交了。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显然是不太好的，那要去改变吗。这种情况的产生，原因会不会是根深蒂固的，兴许和童年经历有关呢。那又要怎样去改观呢。我就开始去胡思乱想了。越想又要更加焦虑了。

公司门口，每天都有卖水果的。都是看起来很新鲜的、像刚从果园里采摘下来的。草莓又大又红，又比店里的便宜。有时候我也会想，要不买点草莓，给大家吃吧。总有人时常买些水果、带些零食分享。而且他们这样与我分享时，我心里也会感到一丝温暖和愉悦。我明明知道这样是好的，也每每有这样的想法，但也始终没这样去做。好像有一层魔障始终笼罩在我心上，让我不能敞开心扉去和别人交往。是因为受过什么伤吗，说有也有吧，但也好像没什么。想当年，我也是很热情的，很坦诚率真的，愿意敞开心扉的。尤其刚离开学校那时候。差不多一片冰心在玉壶。那是一颗多么晶莹剔透的心啊。后来，做过一些工作，遇到了一些人，经过了一些事，外放的心就渐渐收敛起来了。不再那样锋芒毕露了，也不再那样晶莹剔透了。

总之，所谓的熟人，其实是不熟的，是似熟非熟的，整天要见面，心却隔着的。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这肥皂泡只能漂浮在水面上，就是不能融入到水心里去。我告诉自己，目不斜视，不东张西望，尽量少看到。如果真的遇到了，尽量不躲避，脸上挂着笑，打个招呼吧。虽然我这张脸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希望我的笑看起来还是真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