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像乌龟

那天，好涵养的卫长公主几乎落荒而逃。细君怔怔望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万分失落，她太想摆好公主的谱，又太想讨好她，结果还是弄巧成拙了。

她偷偷问我：“辛桃，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太过热情，像个乡野村妇，让长公主笑话了？”

细君的改变让我心寒，我决意不再管她，于是故意说：“长公主不识好人心，咱们不理她就是了！”

细君却忽然发起脾气，厉声质问我：“你也笑话我是不是？”

我已经习惯这几年里细君阴晴不定的坏脾气，沉静地答：“怎么会呢？辛桃是公主的姐妹，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这句话虚伪得连我自己都没办法骗过。细君更加暴跳如雷：“放肆，谁是你的姐妹，我是堂堂大汉朝公主，你不过是个贫民百姓，怎么可以和我相提并论！”

我对细君的最后一丝怜爱，也被这声咆哮击得粉碎。

所以，当晚陈皇后派人叫我去她的寝殿“闲聊”，我没有半点迟疑地赴约了。

陈皇后和卫皇后是宿敌。当初陈皇后送了细君一只象牙梳篦，以为已经将她拉到自己阵营里，却听宫中的线人说细君和卫皇后的女儿卫长公主私交甚密。

那一晚，被细君狠狠伤害的我，就在那么两三秒中，做了一个足以让我用整个余生去悔恨的决定。

虽然心有不满，但第二天一早，我还是笑意莹莹地和细君提议道：“去宫外走走吧，回我们那间作坊逛逛，换换心情怎么样？”

细君犹豫了。宫里压抑的环境从没让她真正放松过，又没有人肯和她做朋友，换成是谁都想逃开哪怕一小会儿，让自己松口气。

以我一流的乔装技巧，溜出宫简直易如反掌。可行至一半的时候她就想放弃了。长安城里尘土飞扬的街道让她抓狂，她一路都在用衣袖遮住口鼻。突然想起什么，厉声质问我：“这宫女衣服哪儿来的？干净吗？洗过几遍啊？这衣服什么料子？我现在穿粗布衣裳会过敏的……”

我看了一下，道：“没关系啦公主，你太敏感了。”

“真受不了这里，咱们回去吧……”

“够了！”我忽然大吼，“细君，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子？以前我们不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了吗？为什么那时候受得了，现在你却受不了了？”

多年未曾见我发过脾气的细君一下被我镇住了，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这是在宫外，她这个公主没法施威。

“有条件被宠，谁会放弃任性的机会呢？”细君沉默良久，小声说道。

我愣怔了半晌答不出话来，只好扔掉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搓搓手，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细君的话，如果今天做公主的人是我，突然住进了那么堂皇的屋子，吃上了那么精美的食物，穿上了那么华贵的衣裳，甚至就连皇叔也对我疼爱有加。我会不会也在心存感激之余，撒一撒这些年里从没撒过的娇呢？

我们两个各怀心事慢慢往宫里走，到了城门口时忽然被守卫觉察出不对，他们当即把我们扣住好一顿盘问。

擅自出宫的事情一下子败露了。皇宫里制度严谨，女眷是绝对不准出宫的，像我这样的宫女，未经许可擅自出宫，就是杀头之罪，即便是公主细君，也定不会轻饶。

但我知道，我不会有事。陈皇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

几天前那场秘密的会晤里，我和陈皇后说好了的，我负责怂恿细君公主偷溜出宫，然后“恰巧”被逮到，武帝知道后，定会惩罚细君。细君和卫长公主的往来令陈皇后很不满，想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设下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圈套让细君钻。陈皇后说不会惩罚我们，只会替细君跟武帝求情，卖个人情给细君。如此一来，陈皇后以后可以更好地控制细君。

但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武帝派人不由分说地把细君带去了未央宫，一去就是三四个时辰。细君回来的时候，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细君却一个字也不说。

那晚，霸城门外的马蹄声格外激烈，从那马蹄声中能够感知到前线并不轻松，所以我越发不懂，边疆已然如此紧张，武帝究竟为什么还要在细君这件小事上计较？

我没有想到，一个玩笑般的圈套，竟然会改变细君的一生。

第二天，细君早早醒了，开始了她身为公主的漫长一天。

那天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我听见她走在花园里自言自语：“从前没发觉，长安城原来这么美。

“昨晚睡得口舌好干，辛桃你记得提醒她们在屋子中央放一盆清水，上午一盆下午一盆，别偷懒，最近天干物燥，免得大家感冒。我身上这床锦缎蚕丝被拿去高一点的地方再晒一晒，放低了会有小虫子爬进被子里。收被子之前用木棍敲足一百下，不然会有虫子咬我们的……”

一切和往常无异，细君还是那个吹毛求疵的公主细君。可是，有哪里不一样了，她提到了“大家”，提到了“我们”。她变了。

我欲言又止，想问问昨晚的事，但又怕惹毛她。

细君突然说：“辛桃，你知道吗，出了长安城，往西走，一直走，走很远，有一个名叫乌孙国的地方。多好笑的名字，听起来像乌龟。听说那个地方的土地上遍地都是青草，就算再大的风也刮不起尘土呢！”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你说这些做什么？乌孙国关你什么事啊？”

细君笑笑：“辛桃，卫长公主待人谦和又温顺，我准备把你安置到她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