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三年,汪玭娘二十岁,拿到账房钥匙的第三个年头,依旧有人不远万里来到大漠,只为在有生之年能亲尝一口天下第一酒。
艳阳里的一天,玭娘在后院开着一坛新醅酒,那是阿娘传给她的独门秘方,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今日是圣日,客栈闭店,小二也匆匆回了家,故开酒无人相助,只得自己来了。
她蹲在地上,用花锄一小抔一小抔地掘着土,终归还是女子,不一会便香汗淋漓。她放下花锄去腰边解手绢来拭汗,听到后头传来一朗声:
“敢问姑娘,此处可是红尘客栈?”
“今日闭店,公子请回吧!”玭娘草草擦了汗,去土坑里抱酒,顺带下了逐客令。
玭娘将酒放到了一旁的木桌上,伸手要去酒封,只闻那男人道了二字“好酒”。
不过千万痴人中的一个罢了。
玭娘淡笑摇头,自顾扯了酒封,拿了竹舀来试酒。
听得那人未走,她又说了句:“公子若要喝酒,也请明日再来。”
“我不来喝酒。”男子回绝。
玭娘意外,竟有人来这里不为喝酒。她放下竹舀去看他。
天降英才,风流人物。
墨衣青年按剑立于桃树之下,蓝宝石护额衬着他的潇洒,乌黑的卷发随着习习的春风有韵律地摆动。这让玭娘想起青天白日下,茫茫草原上肆意奔驰的骏马。
忽然,她心中有了豁然开朗之感。
“那公子来干什么?”玭娘扯下襟边的绢拭汗,一面含笑问他。
适时树上落下一片桃花瓣他伸手去接,抬头看那一树灼华。诧然道:“大漠倒是鲜有桃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又淡淡一笑复而平静道:“敢问姑娘,此处可有一位名叫汪玭娘的女人?”
“我就是。”
不过瞬目,青年手里的剑不偏不倚抵在了玭娘的脖颈上。他神情淡漠,开口解释:“姑娘,多有得罪,有人托我来取你的命。”
玭娘一笑,沉静地望着青年,未露丝毫怯怯之色,而后开口道:“那人可告诉你几时几刻来杀我?”
她竟开始咬文嚼字。
青年顿了顿,回:“并未。”
“既是如此,便不急于一时,陪我去栈里试试酒,可好?”玭娘笑着,柔声问他。
没有人逃得过她的花言巧语。
青年迟疑。
“公子要取我的性命,应当轻松得很。”
青年收了剑,帮她把酒搬去了客栈里。
玭娘取了两个酒碗,是很好看的青瓷莲花碗。
汩汩地满上。
她一直瞧着那青年,见他眼神明灭。
“这酒,好浊。”青年看着那碗酒,手却一直按着木桌上的那把宝剑。
“公子先尝尝。”玭娘轻巧地落在了他对首的长条凳上,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青年没有动。
玭娘依旧含笑看他,不动声色地抓起她面前的酒碗,浅浅酌了一口,推到了他面前。
那莲花碗上,多了个不深不浅的唇印,很是妖娆。
青年拿起碗,一饮而尽。
动喉结的那一下,他变得迟钝了,手端着莲花碗半晌未曾放下。
一滴空泪从青年的眼眶落下。
首先起于舌尖的是意外的清甜,仿若醉卧温柔乡,唇掠樱桃口般惬意。那般惬意在舌尖徘徊了片刻,便涌上了翻云覆雨之感。最后滑入喉咙,杳无声息,吼头只余淡淡苦涩。心间一阵怅然若失,又牵出了一丝独怆然而涕下。
“如何?”玭娘一双乌目狡黠地盯着他。
青年放下碗,淡然一笑,吐出二字“甚好”,声音略沉。按剑之手无意间松下,放至膝盖上摩挲。青年蹙眉微叹:“可惜少了丝真情。”
玭娘神色闪烁一下,复而掩唇笑道:“看来公子尝过情滋味?”
青年面颊微红,手又伸到了桌上。
“想来公子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公子是谁,”玭娘话间透出一阵怅惘,“如此,也将将算是我生前的最后一桩憾事了!”
话轻飘飘的,撩拨着青年的心弦。
“在下姓冷,单名一个灺字。”青年迅速答道,他又重新按上了那把剑。
“不知是哪个灺字?”
“蜡炬之余烬也。”
玭娘听着,点头复摇头,感叹:“人走茶凉,佛寂灯灭,怅也。”
“吾不过行于归途。”冷灺淡言。
“我与公子,倒也同病相怜。”玭娘瞧着他,忽而笑了,“哥哥杀父亲,父亲杀母亲。”
她又一笑,饮尽了面前的那碗酒。
“是在下冒犯了。”冷灺低头,手又从剑上松开,想去抓那青莲碗,却见得已是无酒。
玭娘起身,又为他满上。
一饮而尽。
冷灺眯了眯眼,偏头啧了一声,品道:“这造酒之人似为情所困,此酒,可有名字?”
“红颜泪。”
冷灺笑了,抬头去看对首的女子。
酒中少了一份情,故而只仿了皮毛。
玭娘抬眼看他,读懂了他眼里的那丝讥诮,起身去了柜台取账本,留给他一句“那公子可有心上人?”
冷灺环视这红尘客栈,见了那顶铜制的凤首吊烛灯,目光倏得柔和,“不过一面之缘。”
玭娘打着算盘,一手抱着账本坐回桌边,算起了帐。算珠在她指尖跳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神情,认真而专注。
冷灺眨了眨眼,定睛瞧着面前的这位女子,身段妖娆,眉目如画,神态沉静,周身却隐隐散着贵气,实在不像埋没于风尘场的人物。
她,有故事。
半晌,汪玭娘抬头又问道:“可是一见钟情?”
冷灺点头又摇头,他从未见过那女子的真容。可即便如此,他也将她放在心间牢牢记了五载。
玭娘起身,又与他满了一碗酒,:“公子可有兴趣说与我听?”
冷灺端起碗,细细闻着,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胭脂香味,他竟有些沉沦了。
听得玭娘的话,冷灺端碗的手一顿,抓碗口的拇指微微紧了些,碗壁冰凉。
他怅然摇头。
“斯人已逝。”
“公子心里既有苦,便该说出来。左右我活不过今日,公子大可畅所欲言。”
“大周国的帝姬,三年前薨了。”他沉吟着,将碗里的余酿饮尽。
玭娘拨算珠的手缓了缓,问道:“外头不是传她通敌叛国吗?”
“我不信她会如此。”冷灺笃然。
玭娘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那年碧血营里,小帝姬百步穿杨的英姿,我至死忘不了。”他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青瓷莲花碗,轻轻哼唱:“青玉面,银鸾弓,孔雀轻羽胜兰邕。”
元化三十七年,大周国帝姬于碧血营迎战大周神射手齐兰。当日帝姬身着紫金高腰箭袖服,面戴青玉罩,手拉红玉银鸾弓。不过轻轻搭了一支孔雀轻羽,便射中了百步外兰邕侯手中的杨柳叶。帝大喜,封帝姬为将,此后大周女子皆可从军。
只见汪玭娘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细细打量着冷灺,问道:“公子可会挽弓?”
“不善。”他摇头,起身去抓那坛余酒。
“公子且慢,我这酒,至多只能饮三碗。”玭娘按住了他的手。
青年一笑,撩了撩肩上的落发,问:“为何?”
汪玭娘看到了他颈上的刺青,定了一定。
囚。
“此酒后劲颇凶,饮多了,怕是公子今日出不了这客栈。”玭娘收手落座,支颔笑答。
“我在军中时,常与弟兄们饮酒,便是三缸也未曾倒过。”
“你叫什么?”汪玭娘目光陡然凌厉。
“姑娘糊涂,我姓冷,单名一个灺字。”青年笑着向她作揖,面上挂着两朵绯云。
冷灺,冷谢,谢凉之。
玭娘飞快起身,摸出了桌底的银弓羽箭,上弦拉弓。
“天下第一剑客,如今竟也成了亡命之徒。”玭娘高声道,“不知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羽快?”
“红玉银鸾弓!”冷灺一怔,竟忘了出剑。
“是何人要杀我,竟让你出山!”玭娘开始发力。
“定陶的一位贵夫人,悬赏万金要你人头,已然三年。”冷灺如实答着。
说话间,冷灺的剑已经挑掉了汪玭娘的弓,他望着发怒的美人,忽而笑了:“殿下莫急,草民自然不会杀你。”说着,又散散向她行了一个官礼。
玭娘别开头,开口:“你醉了,去楼上随便寻间房休息吧!”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草民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