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二人穿过喧闹的人群拾级而上，并肩走进了这扇分隔于人间之外、拘禁了无数亡魂的鬼门。

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正在腐烂的尸体。这些尸体已经是满身青紫，浮起了骇人的尸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恶心的血腥味。

晓星尘刚要蹲下细细查看，就被薛洋抬手拦住了。薛洋拍了拍晓星尘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指了指自己，道，“这种事情让我来就好了，道长，你且站远点，毕竟查尸挖坟这类事的，我肯定比你在行的。”

晓星尘不可置否，虽然不是很明白薛洋此时这般突如其来的自信，但自己对于查探尸体确实可能没有薛洋这般轻车熟路，于是就在一旁释放灵力加以探查。

薛洋确实上手相当快，用小刀三下五除二地割开尸体的衣服，又将他们的伤口都自上而下地观察了一番。一顿动作果断利落。

“是毒。”片刻过后，薛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抱着双臂看向晓星尘，做下定论。

晓星尘面露诧异，也跟着上前一步，霜华随之出鞘，在薛洋眼前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他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但见霜华从他面前掠过，飞速地没入身旁的一间客房，清越的刀剑碰撞声霎时凌乱地在空中响起。晓星尘能感受到对方剑刃发出的强烈嗡鸣。可对方继而突然收鞘，敛住的浩荡剑气将周围的器具都震了个粉碎。

晓星尘及时将薛洋护在了身后，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晓星尘警觉地扫视了四周，开口问道，“阁下是谁？”

宋子琛全身颤抖着，黢黑的瞳孔停留在这个本已死去的故人好友的脸上。自从恢复神志后，他每天每刻都在寻找着下落不明的晓星尘的踪迹。奈何风过无痕，起初宋子琛发现自己像是陷入了重重的迷罩，直至前些日子，迷罩好似产生了幽微的裂缝，让宋子琛在裂缝中重新发现了义城的踪迹。

而当宋子琛前往义城的途中，发现了这家被人试下术法的客栈。旁人无法近身，鬼神无法接近。宋子琛隔着这个屏障，能清晰地感受到客栈里面涌动着的翻天怨怒。

这是一个又一个亡魂积聚起来的浑厚冤念。可奇怪的是，当宋子琛抵着拂雪往前一步时，这个由术法结成的屏障倏然破碎了。宋子琛意识到，控制着这个术法的主人，必然是灵力溃散，油尽灯枯了。

可会是谁呢？又有谁会不惜在身体这般糟糕的境况下仍旧千方百计隐瞒住这间死气沉沉的客栈呢？

宋子琛亦是没料到，阴错阳差间，自己能就这样误打误撞地再次遇到晓星尘。

而且...是一个鲜活的、完完全全具有生命体征的晓星尘。

宋子琛向晓星尘走来，与方才沉稳冷静的谪仙模样判若两人。

他握着拂雪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可直到宋子琛走到晓星尘的面前，晓星尘依然是一身戒备，警惕的将霜华横在他们二人身前，将身后的薛洋护得更紧，不敢有一丝松懈。

宋子琛哽咽着，想上前抱一抱昔日与自己切磋历练敞开心扉无话不谈的好友，却是被后者顷刻避开了。

宋子琛看到此时晓星尘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与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曾经无数次向自己展露笑颜的眉眼，变得古井无波，淡漠疏离，甚至是带着难以观察的反感与陌生。

宋子琛是如何熟悉晓星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望着晓星尘淡漠冷静的模样，怔愣了良久，他想要开口询问缘由，可他连说话的权利都已经没有了。

他的舌头已经被薛洋割去了。

晓星尘指尖略微拂过了宋子琛的剑鞘，尚未反应过来，不知为何，却是不自觉地先脱口而出，包含着满腔的怒意与愤慨，他不满地蹙起了眉头，道，“你是宋子琛。”

薛洋一直躲在晓星尘的身后一言不发，闻言不禁全身一僵，整个人惶惶然好似堕入了五里雾中。宋子琛找到他们了，他一定会将自己惨淡经营的秘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划撕开一道裂缝来，让自己千辛万苦编造的谎言功亏一篑。

晓星尘发现薛洋极轻地靠在自己背后，像是飘零多日的孤舟泊岸，浑身正细细地发着颤。晓星尘握住了薛洋布满薄汗的右手，轻轻地捏了捏，示意他安心。

宋子琛将晓星尘的一番动作收入眼底，忍不住也将目光投向晓星尘身后的青年身上。此人身量颀长，头顶一个青箬笠，披落的面纱遮住了他的模样。但远远望去，却也是风姿卓然，遗世独立。

更何况，晓星尘，他曾经的至交好友，正紧紧地握着这个人的手。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亲密无间，信任非常。

宋子琛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温和。纵然不知晓星尘是否误会了自己什么，他还是想先先知道晓星尘这些年来的情况。

可宋子琛当宋子琛再次伸手，却是第一次见到晓星尘如此沉着脸色。晓星尘像是厌恶至极了这场际会，对宋子琛避如蛇蝎，讽刺地笑了笑，压着嗓子质问道，“宋子琛，我还活着，是否在你意料之外了？你伤害了我的道侣，是我必会生死守护的道侣。你当真觉得...我会容忍你所做的一切？”

晓星尘所言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宋子琛的耳中，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宋子琛全身脱力地一晃，再望向晓星尘时，却是红了眼眶。

道侣...何时结成的道侣...你之所以怨我，是因为白雪观，还是因为你的眼睛？

宋子琛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而出，他慌乱地摇头，溃不成军，胸中藏满着千回百转的念头，拼命地想要向晓星尘解释，为自己寻一番辩解——

不是你所说的这样!为何...我不在之时，你发生了什么？薛洋可曾害过你？你...

宋子琛感觉一口气哽在了胸中，浩繁卷帙存在般的记忆好似成了泛黄的故纸堆，在自己经年累月珍惜的同时，故人早已决绝地将其尘封于枷锁之内。

可宋子琛不信。

宋子琛一直记得，他和晓星尘于长松卧壑之时的相逢意气，白马轻裘侠肝义胆，曾一起试锋论剑，曾许诺过要携手惩奸宄还公道。

“到时我们便自立一个不重血缘、不攀大宗声势的门派。无论富庶亦或贫穷，只要是诚心所向的，都可以进行修炼。唔...星尘，到时你还可以随我去白雪观，让我好尽地主之谊，庭中秋日夜里明月红枫相映，煞是好看。”

可在白雪观被屠、宋子琛眼睁睁看着师父和师兄弟遇害后，这件事便不再提了。而晓星尘自愿换予自己双眼给宋子琛之时，这件事情，也再不可能了。

奈何夙期已久，眼约心同，空有灵犀一点通。

晓星尘不欲多言，更是不想在此地久留。多说无益，他不想再重翻之前的恩怨纠葛，也不想因此让薛洋受到任何的伤害。

晓星尘牵着薛洋的手就要离开，宋子琛如何能让。拂雪通体华光四溢，上阶灵剑在修炼之时自是形成剑意，随着主人的旨意轻巧一掠，拦在了客栈的门口。

晓星尘见对方纠缠不休，更觉来者不善。他指尖起落，一道护身咒便束缚在了薛洋的周围。晓星尘沉腕翻肘，霜华寒光大盛，只听“锵”地一声，两把绝世名剑顷刻剧烈地碰撞在一起，霎那间剑刃相对光华内蕴，兔起鹘落，宋子琛的面庞近在咫尺。晓星尘的五官六感被无限放大，他能感受到宋子琛的心神不宁，并且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纵然内息翻涌，却并没有用全力——

宋子琛不想伤害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当初分明...是眼前这个人将自己置之于死地，而今这番手下留情，是为了戏弄自己，亦或是另有隐情。

晓星尘心生困惑，这番自思自想着，宋子琛蓦然抬手将长剑送了出去。电光石火间，晓星尘凭着长久的惯性向上一迎，心下大骇。

可宋子琛并没有收手停留，刀光剑影变换诡谲，剑气好似奔蛇走虺，起落迅疾。

在如此应接不暇的缠斗之下，本该有一方渐落下风，相形见绌起来，可晓星尘感觉自己好似进行过多次这番习练，愈发应手得心，每一招每一式都可发自本能地接应下来。

就好像，他们曾经反复如此比试过许多次一样。

薛洋按耐不住心中的火急火燎，却也无法对眼下的情形出手制止。他开口唤了一声晓星尘。

晓星尘劈刃而下，却只是剑走偏锋虚晃一枪，侧身一退，回到了薛洋的身边，一反常态呆滞地站在原地，脸色难看极了。

薛洋站在晓星尘的身旁屏息以待，好似胸膛都被捅了个对穿，一大堆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嗓门眼。好半晌，薛洋隔着眼前的面纱和几步之外的宋子琛遥遥相望，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显得暗哑而不真切，“晓星尘。”

晓星尘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冰凉的掌心紧紧地攥住了薛洋的右手，另一只手扶着霜华剑，剑锋撑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缓缓地直起身来，面向宋子琛。失去了眼睛，旁人便只能从他的面部表情来得知他的情绪。可晓星尘此时神色太过平静，水波不兴的模样更是让薛洋心悸。

晓星尘收剑回鞘，另一只携着薛洋的手却一直不放，十指相扣，指尖绕着指尖，掌心沿着掌心，彼此的温度紧密相融，像是极力在向宋子琛证明着什么。

“我的眼睛现在在你的身上，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爱他。”晓星尘沉着脸色，此时低声絮絮，看上去更像是在自说自话，“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包括我自己。”

原本属于晓星尘的那双温润清透的眼睛内浸满了泪水，宋子琛浑身像是卸了力道，本穿着绛墨长袍的他在方才的打斗中尽显狼狈，此时薄汗沾襟，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他亲眼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客栈门口。宋子琛头一遭力不从心地觉得，至此一别，或许故人不再，以后斩妖除魔、惩奸除恶这些事，就只有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