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秽海迷藏(一)

“阿嬷，还要，继续吃吗？”

玄衣华服的女子递上药匙的动作略微一僵，凤眼微垂试图带出一点笑来，可比宽慰更先溢出来的是不忍和复杂的无奈。

“最后一口，无恙听话，这是最后一口......我们乖乖的，阿嬷让情儿给你找宝情糖吃，好不好？”

懵懂的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忍住下意识的反胃和几欲作呕的冲动，细细咀嚼着口中苦涩的调羹，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攥着锦袍的一角，指节泛着隐忍的白。

“小阿初！阳阳昨儿来灵犀阁玩时落下的骰子，小生先给他放——你、你给他吃的什么？！”

有着一双多情狐狸眼的文雅仙子扔下手里的骰子，一把抢过少年紧攥着的药碗，待看清汤药中沉浮的异物后骇然倒退了几步。

“这、这是！”

“未成形的而已。”

女子轻抚着少年的背缓缓答道，温和的眼神落在青年身后探头的小丫头身上，微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情儿也来啦？灵犀阁的生活怎么样？还适应吗？”

“母祗！”青年仙子下意识挡在正欲伸出手的小姑娘面前，在震惊与畏惧的作用下都用上了敬称，“可否......借一步说话。”

女人淡淡抬眼，唇边的笑意一寸一寸敛了起来，在小丫头茫然的眼神里附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情儿乖乖在屋里和无恙玩，阿嬷先和司仪哥哥说会儿话，好不好？”

“嗯嗯！情儿陪着阳哥哥！我们会乖乖的！情儿还给阳哥哥带了糖果呢！”

孩子稚气的话逗得她一笑，起身对面色紧张的青年打趣道：“以后还是让阿冰带着情儿吧，总跟着你倒添了个咬舌的毛病——‘阳’和‘恙’也分不清楚。”

少年见两人已动身离室，忙起身颔首默送，直至房门再次关阖才抬眼望向最后一缕筛下的日光。

——“那可是魇种！比汐毒府的瘴还毒的东西！无恙还那么小就——”

——“司仪同金枝儿不也是这么小，就开始食起‘引牲’了吗？”

——“‘引牲’怎可同魇种相比！今日不同往日，金火大战都已经过去了！秽海的东西，我们再尽力些能控制得住的阿初......”

——“尽力？控制？花海潮几万年都料理不好的东西，甚至为此赔进去了一位主神。灵犀阁又有几分底子，几成把握？”

——“所以就要让无恙来？他好不容易在大战里活下来已经举目无亲，他将你视作唯一的亲人！你却要把他直接做成‘引牲’？”

——“正因如此，无恙才最合适！”

“阳哥哥！喝药好苦吧——吃糖吃糖！“

少年静静垂着眸子，似乎全然没听见屋外已有些剑拔弩张的争执，接过小姑娘递来的糖果用尽所有力气，牵动唇边的痣尽力挤出一个笑来，将糖块默默塞进口中。

——“S级自生腺体，天铸千秋骨——颜爵，你猜一个不满百岁的龆灵，是怎么在百里无活物的战场上活下来的？”

——“母祗......”

——“这就是命，颜爵——你当上灵犀阁司仪的时候，灵犀令牌不就已经告诉你了么？”

少年小心地将手中琉璃般晶莹的糖纸展平，捏住两角中间一掐做成了一只透明的彩蝶放到小姑娘头上，逗得她“咯咯”直笑。

“是小蝴蝶结呢！阳哥哥好！厉！害！情儿以后天天都来！阳哥哥一天给情儿做一只小蝴蝶！”

少年宠溺地应着她，只是不知为何嘴里的糖愈发苦涩起来，鲜腥温热的液体不知自何处缓缓流下滴到了手背上——待他凑到眼前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血。

阿嬷骗人，

糖怎么也是苦的？

“阳哥哥？阳哥哥怎么不跟情儿说话了？阳哥哥——！阳哥哥！”

-

自那以后，艾珍再没见过温无恙。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宝情糖坏掉了，才害的那个会给自己掐小彩蝶的小哥哥吃坏了肚子，流了那么多血。

她很害怕，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情公主-艾珍阳......温非，观主？

少女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唤了一句，看着眼前算得上是落魄样的男人凑近几分努力辨认着，待看清那人唇边若有若无的小痣后，有些喜极而泣般地摇头示意他此时人多眼杂不用回应。

情公主-艾珍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温非属实没料到，当年放炮都怕的躲在颜爵身后的艾珍也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长大了，也更漂亮了。

他翕动双唇想再说些什么，一阵更巨大的气浪便再次向众人袭来，前面的仙子未来得及防备，连痛呼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化为了飞烬。

火燎耶靠！水清漓你爆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老子起个势的功夫差点殒里面！

火燎耶骂骂咧咧地仰头，对着悬在半空的水清漓啐了一声后拍了拍被炸了一身的暴尘，冷不丁瞄到了起身护住艾珍的温非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火燎耶温无恙！你的烂摊子你自己来收！跟条哈巴狗一样缩缩着干什么呢！

温非呦呦呦~烂摊子？是谁欠欠的把宿问楼点着了？现在相当甩手掌柜了？

温非无暇弹去衣襟上的土，只粗略抹了把脸上的灰咳了几声，眯着眼上前几步，俯身按住了火燎耶的后颈附耳悄声道：

温非火燎耶，你最好祈祷宿问楼守灵的仙子无事，不然——

温非雾月就算真撕破脸来要拿你去*衅钟，也没人能捞得了你。

【*衅钟：仙境旧时大祭的一种方式，剜去牲者双目，以其头颅代替撞木，持续撞击七十二下敲响泉台祈年钟。直至头骨龟裂折颈而亡，衅钟礼成，可唤天道祈愿天地同寿、万年太平。】

(但此法因过于残忍且所述‘召天道祈愿’一事并无求证，终成旧日传说。）

火燎耶狂妄的神色变了变，仙境已有上纪不曾有过“衅钟”一事，但偶有年纪尚浅的龆灵会因为过于顽劣而被先辈用此事恐吓——“不听话就拿你去衅钟”的杀伤力，无异于“再不睡觉就有大灰狼吃掉你”，均是堪称童年阴影的存在。

然而“衅钟”一说，毕竟还是同人世吓唬孩子喂狼的玩笑话有所差别。

毕竟，在仙境近来堪称动荡不安的这些年，是真的有仙子动了这样的心思——

一牲衅钟，召天道，得太平。

火燎耶哼！你拿我当龆灵吗温非？这、这样的鬼话，灵宠都不信！

灵公主-花翎火领主，眼下事态紧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一旁刚为同僚控制好伤势的花翎忙赶了过来，瞧见火燎耶这副差点被法阵吸干的惨样长叹了口气，将左手轻覆在他肩上稍微输送了些仙力，却更不放心刚收回法器的温非。

灵公主-花翎观主小心行事，现今秽海......已经不像三百年前了。

花翎的提醒令温非有些意外，后转念想了想虽然两人属党不同，但她一直都是这样温吞和蔼的性子，也就了然了几分。

温非多谢。

事急于火，温非顾不上其他便匆匆召出黑祥骰赶到前线。几个闪身摸到沈烛残身侧，顺着解决了几只魇种，将灵核扔进了御影蝠嘴里。

温非二爷，小笛儿用“聆神”听清了，瘴里三点钟位置，有东西控制着这帮魇种。

沈烛残确定？

沈烛残侧身旋刀，血光一闪长刀封挡，掠身踩下一只魇种，顺势附灵刀身剜进了后脑。

温非没问题，我去试试。这回咱来功课可做好了，保不准又是“旧相识”。

温非将一枚白骨骰子抛向半空，扣了两枚在掌中结印默念清瘟咒，抽出三张黑符控了前面的游魇。

沈烛残上刀，送你进去。

温非好嘞！

温非翻身凌空踩上刀背，借力腾身后瞄准位置弹指将掌中两枚骰子飞入瘴中——

“轰！”

一阵震天裂地的爆破声后，原本以宿问楼为中心盘踞的雾瘴逐渐散开，由瘴气衍化的魇种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啸，随后分分掩入地下化为黑雾瑟缩回秽海深处。

水清漓漠然地看着逐渐控制住的局面，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亦并无其他神色。

观阵破眼，这个人类倒是学的很快。

庞尊？？？这就完了？本尊刚才这么把子挣命，你炸一下就炸完了？

庞尊小小的脑壳大大的疑惑，但方才还无线增生的魇种数量确实肉眼可见地受到了控制。

慕笛音不，还没结束。

从身后幽幽飘出的黑袍突然出声，吓得心理承受能力雷电尊者一激灵差点抽过去。正欲腹诽几句执事监的出场方式，却被雾散后一只伸出的小手吸引走了注意力——

庞尊那……那是什么玩意儿？长得跟萝卜一样——

慕笛音那是炁豸，

慕笛音轻纱下的面色微变，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温非身上，表情愈发凝重。

炁豸是不净观的坐镇凶兽，擅惑人目，喜食灵宠幼胎，所到之处水枯草死乃是大凶之兆，故早在两千年前被时任观主的温非降服，囚在观内以防生人入境。

只是——

原本坐镇不净观的凶兽……怎么会出现在宿问楼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