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春深

知意初进宫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毓祥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知意和来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很少有人说话，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秀女。

　　选秀是每个官家少女的命运，每三年一选，经过层层选拔，将才貌双全的未婚女子选入皇宫，充实后庭。

知意本是一抹无名幽魂，游荡在主宇宙中创造的无数文艺影视作品所衍生出的小宇宙之间。从一开始只能静静看着小宇宙中的故事情节开始发展高潮结束再循环往复，到可以选择附身到其中的人或物身上，再到如今能够自由创造扮演的角色人设。在完整地看完了一遍《甄嬛传》之后，幽魂进入了其中，成为了大周朝正一品丞相南宫景策十五岁的嫡长女南宫知意。

知意一身水蓝缎子绣浅绿竹叶的上裳，最清淡宜人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湖青团花缎裙，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配着浅绿明翠的丝线绣成的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缺月形发髻上的一枚点翠银凤含珠步摇色泽光华，鬓角一朵雪白的珠花端雅素净。额前一点蓝宝的珍珠花钿，耳垂上悬着一双玲珑蓝宝坠耳环，洁白的皓腕上一对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素净的装扮并未能抹去她分毫的美丽，而更显出她真实的却让人不敢直视的丰采。

选看秀女的地点在紫禁城内长春宫的正殿云意殿。秀女分成六人一组，由太监引着进去被选看，其余的则在长春宫的东西暖阁等候。选看很简单，朝皇上皇后叩头，然后站着听候吩咐，皇上或者问哪个人几句话，或者问也不问，谢了恩便可。然后由皇上决定是“撂牌子”还是“留用”。“撂牌子”就是淘汰了，”留用”则是被选中，暂居本家，选吉日即可入宫为妃嫔。

皇上早已大婚，也颇多内宠。这次的选秀，不过是广选妃嫔充实掖庭，为皇上绵延子嗣。

只听见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知意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你是哪家的秀女？”

被她扯住的秀女衣饰并不出众，长相却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此时已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自处。只得垂下眉目，低声答道：“我叫安陵容。家父……家父……是……是……”

那秀女见她衣饰普通，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益发凶狠：“难道连父亲的官职也说不出口么？”

　　安陵容被她逼得无法，脸皮紫涨，声细如蚊：“家父……松阳县县丞……安比槐。”

　　那秀女一扬脸，露出轻蔑的神色，哼道：“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这样不知礼数。”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安陵容：“你可知你得罪的这位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夏月菁。”

　　安陵容心中惶恐，只好躬身施礼，向夏月菁谢罪：“陵容刚才只是想到待会要面见圣驾，心中不安，所以一时失手将茶水洒在夏姐姐身上，陵容在这里向姐姐请罪，望姐姐原谅。”

　　夏月菁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皱眉道：“凭你也想你见圣驾？真是异想天开！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头请罪。”

　　安陵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显得十分娇弱而无助，叫人萌生怜意。周遭的秀女无人肯为她劝一句夏月菁。谁都想到，皇上怎么会选一个县丞的女儿做妃嫔，而这个夏月菁，却有几分可能入选。势力悬殊，谁会愿意为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得罪司士参军的千金。眼见得安陵容是一定要受这场羞辱了。

　　此时一名女子排众上前，抬手搀起安陵容拉在身边，转而温言对夏月菁道：“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夏姐姐莫要生气。妹妹带了替换的衣裳，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

夏月菁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终究没有发作，“哼”一声便走。知意见那出头女子并不细心打扮，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的时新宫装，合着规矩裁制的，上裳下裙，泯然于众的普通式样和颜色，并无半分出挑，也不小气。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略略自矜身份，以显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轻易小瞧了去。再略一回忆剧情，便知这是甄嬛了。

果然，待围观的秀女散开，她便对安陵容一笑：“今日甄嬛在这里多嘴，安姐姐切莫见笑。嬛儿见姐姐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应对无措。”

　　安陵容满面感激之色，娇怯怯垂首谢道：“多谢姐姐出言相助。陵容虽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甄嬛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是待选的姐妹，何苦这样计较。”安陵容微微迟疑：“只是姐姐这样为我得罪他人，岂非自添烦恼。”

此时又一女子走上前来对甄嬛说：“这是皇宫禁内，你这样无法无天！叫我担心。”又对安陵容笑言：“你看她这个胡闹的样子。哪里是一心想入选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知意仔细看她，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雍容沉静。那么，这便是沈眉庄了。

　　甄嬛看一眼安陵容的穿戴，衣裳簇新，显然是新做的，但衣料普通，显而易见是坊间寻常的作料，失了考究。头面除了发上插两只没有镶宝的素银簪子和绒花点缀，手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金镯子，再无其他配饰，在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秀女群中未免显得有点寒酸。她微微蹙眉，看见墙角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秋海棠，随手从案上取一把剪子，“唰唰”剪下三枝簪在安陵容鬓边，顿时增了她几分娇艳。又摘下耳上一对翠玉环替她戴上，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姐姐衣饰普通，那些人以貌取人就会轻视姐姐。这对耳环就当今日相见之礼。希望能助姐姐成功入选。”

　　安陵容感动，垂泪道：“劳姐姐破费，妹妹出身寒微，自然是要被‘撂牌子’的，反而辜负姐姐美意。”

　　沈眉庄安慰道：“从来英雄不问出身。妹妹美色，何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传安陵容和另几位秀女进殿。甄嬛朝她微笑鼓励，这才和沈眉庄牵着手归位继续等待。

这下此二人便距离知意远了，无法再隐没在人群里偷听她们的谈话。但对剧情烂熟于心的知意对接下来的发展心知肚明，无外乎甄嬛一通分析，沈眉庄连连称是，以此来表现作者流潋紫塑造的主角不是傻白甜圣母。看了前面的名场面，知意便已心满意足，只是继续默默等待。

今届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待轮到知意进殿面圣时已是月上柳梢的黄昏时分。泰半秀女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焦急等候。殿内掌上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

知意和另五名秀女整衣肃容走了进去，听一旁引导内监的口令下跪行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内监唱名然后一一出列参见。

知意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秀女跪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唏娑碰撞的的声音。她好奇瞥一眼旁边，有几名秀女已紧张得双手微微发抖，不由心内暗叹。和她同列的几名秀女的家世并不显赫，没有和皇帝达成py交易的必要。原著中没有她们的名字，想必即使选进宫中也只是寂寂一生。如此看来，于她们而言，还是摞牌子自行婚配的好。

知意忍不住偷眼看宝座上的帝后。云意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大周朝第四代君主玄凌。那人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无法看清他神情样貌。只是体态微斜，微微露疲惫之色，想是已经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听她们请安也只点头示意，没问什么话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可怜这些秀女紧张了一天，为了顾惜花容月貌连午饭也不敢吃，战战兢兢来参选，就这样被轻易“撂”了牌子。皇后坐在皇帝宝座右侧，珠冠凤裳，甚是宝相庄严。长得也是端庄秀丽，眉目和善，虽劳碌了一日已显疲态，犹自强坐着，气势丝毫不减。

正想着，司礼内监已经唱到知意的名字，“丞相南宫景策之女南宫知意，年十五。”她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首说：“臣女南宫知意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坐直身体，问道：“南宫爱卿的女儿？”

知意心知肚明自己塑造出来的这个角色的父亲与皇帝君臣相得,才有此一问,所以并不胆怯,再度福身:“臣女正是。”

皇帝语气颇有兴趣：“你名字里的“知意”是哪两个字？”

知意沉静回答道：“臣女闺名取自《西洲曲》中‘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皇帝抚掌笑道：“诗书倒是很通，南宫爱卿很会教女。抬起头来！”

后来的周玄凌与朱宜修已经不记得那日对于他们而言惊心动魄的美丽的细节，只知道那是一种眩目夺神的风仪，让他们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该如何进行。皇帝最懂得赏识世间女子的美好，宫中嫔妃，一肌一容，无不尽态极妍。但在他的心中，都不及纯元皇后朱柔则。然而，在出尘而来的知意面前，她们毕生的美好鲜妍，都成了足下的尘泥，珠玑影下蒙垢的鱼目。

瞠目结舌，是皇帝唯一的神态。唯有喉结的鼓动，暗示着他狂热而绝对的欲望。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痴痴怔怔道：“记下她名字留用。”

而皇后的心念从未有过这般迟钝地转动，几乎用尽了毕身的气力，才能依然端坐，却再给不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知意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归列。从今往后，上面高高端坐的那个男子就是她日后所倚仗终身的夫君了。等这班秀女见驾完毕，按照预先引导内监教的，无论是否中选，都叩头谢了恩然后随班鱼贯而出。

才出云意殿，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知意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她福了一福说：“恭喜小主得选宫嫔之喜。”知意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慢慢往毓祥门外走。

毓祥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知意的近身侍婢素问和辛夷，远远见她来了，赶紧携了披风跳下马车过来迎接。素问扶住她手臂，柔声说：“小姐劳累了。”辛夷把锦缎披风搭在她身上系好。

素问与辛夷一同扶知意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小主。”

知意掀开帘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在这样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广金碧辉煌的紫奥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她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