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七年 正月十八
“最后，终归还是做到这一步了啊。
“呵呵，不同生，但同死。伯约你总说这样是我吃亏了。
“不过，我倒觉得是我赚到了。
“我钟会何德何能，得与伯约并肩杀敌、生死与共？如今至此境地，也算不枉此生了。”
景耀七年 正月十五
一路急行，及至成都，也已是夕阳西下。
听着押着邓艾的囚车一路吱吱轧轧，又掺杂进了打落更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梆子声。
我心里不知道为何忽然有些发虚。
明明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是有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常感？
同行的姜维一路无话，目光迷离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顺着眼神的方向望去，也只不过看到了一路提着花灯三三两两欢声笑语的人群而已。
已是上元佳节了么？心下不禁暗自揣度起来。果真还是邀伯约同去看灯为好。
只是这里不比在洛阳，今次来成都也算是初来乍到。虽说从前没少研究过成都的山水河川，但说到底，那时是各为其主相持相制，风土人情方面自然不会多去了解，如今常识储备欠缺太大，说是做东相邀，恐怕到时尽地主之谊的反而是姜维，反倒不妙。可若不说，总觉得面子上说不过去。
心下盘算良久，终是准备开口相邀。
“司徒初到成都便赶上上元佳节，不如稍后由维做东，四下走走，如何？”
慢了一步啊，我心里苦笑。
“那有劳将军了。”
“哪里哪里。”
客套一番，两下里就又没了声音。他既无心交谈，我也自然乐得这份沉寂。
今次回成都，对他来说虽是旧地重游，一切却已经更名易主、物是人非。
姜维面上不现，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到底还是会有所触动吧。
唯有这点，我是完全无法劝上任何一句话的。
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放不下对他执着的原因吧。
毕竟，已经很难再遇到如伯约这样还有"心"的人了。
待到住所安排诸事皆定，早已时过二更天。本以为成都城中早已灯火阑珊，才刚出馆驿已经是大吃一惊。
馆驿府外一路可谓别有洞天。
街头巷尾明如白昼，一路走过，左右街边花灯种类繁多，花样也层出不穷。
“我道洛阳花灯已然叹为观止，没想到锦官城天府之土，花灯也毫不逊色于洛阳半分。”这句话倒真是出于本心，并非客套。
“维初到的成都之时，也曾感叹过成都花灯盛况。不过，已经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啊……”
总觉得姜维这话意犹未尽，下意识看向姜维。
不知是不是路边灯火映在姜维脸上的缘故，我所见一向形貌肃立的大将军此时脸上却浮现着别样柔和的表情。虽然眼睛望向的是路边的花灯，但却一改平日里那副冷峻的神情，也没有了傍晚时分那种迷茫空洞，反而……有种仿佛能把人融化的如水温情。
这一刻，我承认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连心脏也跟着停跳了一拍。
大约，我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姜维姜伯约吧。
不是作为季汉上将，不是作为新降之臣。而是作为“姜伯约”这个人。
我忽然觉得也许一直以来对付邓艾也好谋算成都也好，有那么几分目的是为了看到这一瞬间吧。若不是因为回成都，若不是因为上元节，只怕他这幅表情，我是无缘得见啊。
心头的所想的千语万言，也只是一瞬时间的一闪而过。
大概是感觉到了我一直停滞在他脸上的视线，姜维无意识的向我这边转了下头。
我连忙略带些许心虚的将头扭开，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做，到底在心虚些什么。
这一瞬间视线的移动，却让我无意中瞟见了什么。
“这家摊子挂的何物？为何只挂灯不点灯？”
若是寻常时候，时近三更半夜，这漆黑一片的摊子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只是因为近日道路两边皆灯火通明，倒是把这家摊子衬得十分显眼。
“这是……”
姜维循着我追过来去，却忽然顿住了。
“将军？”
四目相交之时，虽只有一瞬，却让我捕捉到了姜维的异样。
“这……这是天灯。做祈愿之用。”
“祈愿？用途既然雅致，那为何不点？看式样用料也极朴素简单。稍加修饰，华灯长明，岂不更精巧别致？”
我走近摊前才发现这灯比之一路看到的各色花灯，简单的有点不像样。
我话音未落时就已经发现姜维似乎脸色不好，明显是想辩解点什么，还未开口，便被摊主这个似有古稀之年的老汉抢先一步，冲我一通抢白，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丽晓得个窜窜，丽个哈奔儿，懂个啥子就跟老子累痕儿乱吆和，杠个锤子啊杠……”
我自是不解，习惯性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姜维，却看到姜维早已在一边笑作一团，见我望过来，赶紧强忍笑颜故作无事走上前来，跟老汉在一处说了好一通。
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感觉姜维眼中流露出来的全是幸灾乐祸的意思，一副“你活该”的表情呢？
“走吧，司徒还是随我来吧。”到最后姜维还是没再向我解释一句话。
直至我离开那个摊位很远，我依然还能感觉到身后那个老摊主投来的鄙视的眼光。
就算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可我还是放不下面子去问姜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说了或者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么？心下飞快的过着刚刚发生的一举一动。
“山野村民，乡音乡语，司徒莫放在心上。”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姜维明显是心情大好，脸上还挂着笑……
待到周围渐渐灯火阑珊，我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一处空旷僻静之地。莫说人烟，连草木都少见。
偌大天地之间，便只有一轮明月，几点暗星，好不寂寥。
“将军这是何意？”
我侧头望向姜维，没想到他正蹲下身，手边已然支好了一盏天灯。
大概是刚刚在老汉摊前买好，不过我一路纠结而并未在意。
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摆弄，不一会儿两人身边有了一圈大大小小各色支好的灯笼。
“原来这灯是为了方便携带取用，难怪用料简单。”
“若如司徒所说华灯长明，又岂能做到如此？”
姜维点亮了手中的灯盏，双手捧着明灯平举至胸前，神色语气忽然郑重起来：“这第一盏灯，便送昔日制出此灯之人。”
语毕，双手一松。手中灯笼扶摇直上，高挂于天。
“这……难怪取名天灯。”我不禁惊住了。
“愿风借力，直上青云。”
姜维望着渐渐飘远的天灯喃喃自语。
待到剩下的灯笼尽数升天之时。我才惊觉一路看过的花灯彩盏都及不上这看似简陋的天灯。
漫天明灯如星斗一般，与水色苍穹融为一体，又不似星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原本空洞无物的天地间刹那间热闹非常，让人不禁流连忘返起来。
“将军……”
我转头向姜维看去，却生生将后语吞入肚中。
在灯火的映照下，我惊觉此时的姜维已是泪流满面。
连忙离开些许距离，抬头默默观灯，假作不知。
也许日后，我该再离他近些才好。也许日后，我才能再离他近些。慢下的那一步，终是会赶上的吧。
姜伯约，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景耀七年，正月十八
主事成都已历两日。联名状也早已送往洛阳司马昭处。
想来这些年与司马昭的君臣情分，至此也该仁至义尽了吧。如果司马昭对我还有些君臣情分的话。
这两日姜维一直劝我斩杀魏部旧将。我却一直犹豫不定，下不去手。
明明先前见惯了派系之争，习惯了心狠手辣。现在却没来由的心软起来。
我居然还有心？！真是可悲之极又可笑之极啊。
战鼓大作时已日上三竿。引兵杀来的果真是旧将胡渊。
一路护我出围的姜维，虽一言不发，但我已从他神色中读出了满满的绝望。
杀戮。
杀戮。
杀戮。
直到最后一刻也只有杀戮……
景耀七年，正月十六
“如此一来当真不能再续君臣前情了啊。”
“以维之见，如今情况只能尽早图之。”
“只有如此，有劳将军谋划了。”
“维不过忠君之事，以报前恩。”
面前拱手而拜的姜维，眼瞳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虽然到最后你的想法依旧是琢磨不定，不过现下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只是这样的我，日后能不能追上你呢？
也许，只有天知道吧。
梦一样的人，终会像梦一样消失。虽然早就知道这样，还是要去转动命运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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