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依旧

　　市立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充盈着空气，刺鼻又浓烈。

　　祁炀不禁蹙鼻，坐在这里已有一段时间，低头，漠然看着一双浑厚的大掌中躺着的病例，粗糙的长指微微蜷曲。

　　方才医生的叮嘱仍响彻在脑海，一想到这，指尖微动，鼻子隐隐泛酸，释然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阿炀，等久了吧？”忽然一道温热的嗓音如魔音穿脑般递来。

　　祁炀抬眸，莫名失了神，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周围是似曾相识的绿幕，是那年林荫道绽放的梧桐花，是招展的行道树。

　　脚下的道路被浅粉的碎瓣铺满，尽头的光犹存，渐渐的，眼前的视野开阔了，那束光芒向他席卷而来。

　　他看到了那个少年，正如现在的模样，只是岁月在他微糙的脸庞画下一些斑斓的色彩，但，眉眼之间流淌出的隐隐情欲一如既往，便是于他而言最大的馈赠。

　　此生遇见，无怨无悔。

　　“诶，阿炀，想什么呢？”陆朝在他身旁坐下，递给他一瓶奶茶。

　　祁炀接过，端详着矮胖的瓶身，那上面画着可爱的大头娃娃，“豆乳”两个字边上还配有日文，猜的没错的话，这瓶价格小贵，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陆朝笑着开了一瓶，送到嘴边:“偶尔换换口味。”

　　看着那粗实的喉结在脖间上下翻滚，祁炀没说话，模仿他的模样，启瓶，仰头，喝了口，许是喝多了酒，胃早已习惯酒精的刺激，麻木了其余的味道，祁炀不禁咂嘴:“真难喝。”

　　而且贵得要命。

　　“哈哈哈。”陆朝失笑道，“我记得没错的话，那小子就随你，不爱甜食，啧啧。”

　　祁炀微怔，不由捏了捏瓶子，脸微微泛红，配合道:“呵，是啊，随我。”

　　一想到儿子，祁炀皱了皱眉，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张字迹清秀的纸条:“高考，闭关，勿扰。”

　　简单的六个字，却描述了起因经过结果和中心思想，有理有据，让祁炀当时为之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儿子的学业从没让人操心过，他看书，温课，纯粹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在祁炀心中，即便他在考前放纵地玩一宿，也能顺利通过。

　　只是，他的离开，似乎不带任何留恋，甚至没有半分感情，这一点，单从那利落的笔画便能细想得出。

　　陆朝拍了拍祁炀的大腿，语重心长道:“何况你现在不能喝酒，医生说的。”

　　凭借祁炀对陆朝多年的了解，若不是他在后面刻意加上一句着重奉劝，就祁炀的倔性子绝对会说:“都活了半辈子了，也无所谓了，多留点钱给孩子吧。”

　　而这样子的祁炀是陆朝最不愿看到的一面，即便是死刑犯，也有治病的权利，何况他罪不至死。

　　“谢谢你，朝哥。”

　　祁炀攥起搭在自己腿上的那只手，五指穿进其每道缝隙，动作行云流水，当滚烫的温度袭遍全身，仿若如获新生。

　　陆朝不由心悸，鼻尖一阵酸涩，笑了笑，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好好的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闻言，祁炀摇头:“我准备去自首。”

　　“什么？”

　　“五年前那场火灾…”

　　话还没说完，陆朝眉头一蹙，太阳穴突突直跳，立马从椅子上弹起:“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还记着！”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引来周围各异的眼光，陆朝脸色顿沉，连忙坐下，埋下头去，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里外不是滋味。

　　五年前，祁炀刚和前妻离了婚，眼看着一场荒谬的感情终究结束，前妻临走前还不忘嘲讽了祁炀一番，他气不过，便跟踪出去，就看到她早已有了下家，那个男人体贴地替她拎过行李，两人亲密无间的说笑，那一瞬，她忘乎所有，只顾着沉浸其中。

　　祁炀恨她入骨，那晚，趁着屋内的灯熄了，在楼里放了火，其实当时只是想给她点教训，并没想置她于死地，可她还是死了，死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当时警方认定是楼里堆积物过多，阻碍了消防通道，最后怪罪到了物业头上，至于起火点就是那堆杂物。

　　祁炀就此逃过一劫，带着儿子来Z市避避风头，可这件事一直成了他这些年来的噩梦。

　　说到底，祁炀后悔结婚，当初和前妻在一起完全是顶着世俗的压迫，不得不这么做，也没想到会害了她，同时害了自己，甚至…

　　祁炀抬眸:“我已经想好了。”

　　陆朝看向他，眼眶红了一圈，就连眼白也泛起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角爬上了一丝浅纹。

　　他老了。

　　但那双眼睛，仍旧迷人，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医院，陆朝兴许会毫不犹豫地吻上去。

　　去吻掉他的泪，吻掉悲怆，吻掉对这世界的怨念，吻掉破碎的誓言，在一方净土，仅剩两人低微的两颗心，紧紧相依。

　　就这样，地老天荒。

　　陆朝叹气，旋即，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扣紧五指，眼眸含笑:“我陪你，毕竟那件事，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别。”祁炀一惊，下意识地抽手，却被陆朝狠狠握住，慌张道:“我要是走了，你替我多盯着那小子。”

　　陆朝不禁嗤笑:“我管他干嘛？管好你就够了。”

　　实话说，若干年过去了，再听到陆朝这句嘴硬的话，祁炀心中仍是一片暖流，笑道:“儿子恋爱了，我担心他不太懂这方面。”

　　陆朝挑眉:“所以你是想让我调教他怎么谈恋爱？”

　　祁炀听后，倒没回答，浓情意味地看着陆朝，终是破涕为笑，笑起来又恢复当初那个奶油小生的青涩模样。

　　两人相视而笑。

　　“我才不教，这种事与生俱来，用不着人家指导，”陆朝说，“再说了，那小子不是快高考了吗？就不怕影响学习？”

　　祁炀听言，摇头道:“不会，我相信他。”

　　在祁炀心里，祁盛一直是他的骄傲，也是最柔软的防线，触碰不得，如果不是小时候那件事，兴许，两人的关系不会闹僵。

　　陆朝侧头:“想儿子了？”

　　“没有，他有自己的生活了，容不下我。”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甚至掺杂着几绺讥讽。

　　“想儿子的话，跟我说，”陆朝抬眸，望着眼前匆匆而过的人潮，“我帮你找到他，然后问问这小子，自己快活了就不管老子了？”

　　陆朝还是像以前那样，性子刚硬耿直，不管过去怎样待他，血浓于水的感情是不可磨灭的，何况祁炀危在旦夕。

　　“不要。”祁炀出声阻止，“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我担心影响他考试，虽然他成绩很好，老师跟我说他闭着眼睛都能过，但稍有情绪波动，也许就败了。”

　　陆朝怒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难不成等你变成盒子了再告诉他？”

　　祁炀垂眸，他根本没有想过，怎么把自己的心事坦诚地表达，儿子大了，代沟是难免的，如果现在公布，兴许他会以为他说的话只是为了挽回他的一种手段。

　　察觉到自己言重，陆朝松了松面部紧绷的肌肉，立马闭嘴，眼里划过一抹愧疚，愣愣地注视着祁炀一脸的愁容。

　　良久，祁炀哑声道:“还没想好。”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轻的缘故，陆朝似乎没听着，自顾自喝完了剩下的饮料，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越发浓厚，不禁咂咂嘴:“还真难喝。”

　　-

　　五月初，学校放了七天的小长假，但正值高考前夕，很多同学没有出去玩的心思，宁愿窝在家中埋头苦读。

　　祝成风不然，难得的假期可不能就这样被浪费，他早在放假前三天开始筹划出城旅游的计划，也只有问祝蔚然讨要经费的时候，他的语气才是低声下气的谦卑。

　　还记得挂电话前，祝蔚然不止三次叮嘱:“别玩野了，时刻记住你是快要上战场的高考生。”

　　这家伙自从以前代替工作繁忙的祝元冬参加了家长会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还真把自己当爹了…等等！谁是他儿子，操！

　　祝成风把衣服用力往包里一塞，然后检查了一下手机充电线和充电宝都带齐了，不禁松了口气，一直都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带行李箱，就背一个包，轻松即自由，自由即浪漫。

　　但美好的心情在开门的一瞬，顿时消散！

　　只因看到了祁盛，这家伙居然和他如此默契，几乎是同时开门，手中拎着一袋垃圾，看样子是要下楼倒垃圾。

　　祁盛见到他穿戴整齐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喜:“去哪呢？成风。”

　　“关你什么事。”

　　“是去旅游吧？”祁盛压根没理会祝成风脸上的不愉悦，兀自笑眯眯地说。

　　祝成风冷睨:“与你无关。”

　　似乎在祁盛眼中，祝成风表面所有的小情绪都有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祁盛去靠近，也从不生气:“你在这等我。”

　　“……”

　　“别走，听见没？”祁盛稍许加重语调。

　　这句略带命令的话语像被施了魔法般，使祝成风的脚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就只好眼睁睁看着祁盛跑进屋里，忙碌起来。